他繼續沿街往鎮那頭走。海託華知道黑人會一直在鎮裡走而不去請求白人婦女替他打電話,照他那樣磨磨蹭蹭也許半個多鐘頭後才能與醫生聯絡上。他走到自己的廚房門口,聽見隔不太遠的小屋裡傳出女人的哀叫。他不再等待了,立即跑向小屋,發現產婦已經掉下床,原因他一直不清楚;她手腳跪地,正竭力想爬上床,一面又哭又叫。他扶她上床,叫她躺著別動,並且告知利害,嚇得她非照他的話辦不可;接著他跑回自己住宅,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書,拿上刀片和繩線又跑回小屋,為產婦接了生。可是孩子下地便已死去,醫生到來後說:毫無疑問,她下床的時候,海託華髮現她在地上的時候,她把胎兒憋壞了。醫生贊同海託華的處理辦法,她丈夫也表示同意。
“然而這與另一樁事太相似了,”拜倫想,“儘管兩樁事之間相隔十五個年頭。”因為不出兩天便有人說那嬰兒是海託華的,他有意讓嬰兒死去。可是拜倫相信,即使這樣瞎說的人也不認為那是真話。他明白,鎮上的人已經養成習慣,老在訾議這位不受歡迎的牧師,那些事他們自己也不信,但他們就是改變不了習慣。“總是這樣的,”拜倫想,“任何事情要是成了習慣,就會千方百計堅持,不顧真相,遠離事實。”他記得有天晚上他和海託華在一起聊天,海託華說:“他們是好人。他們必須對自己應該懷有的信仰毫不動搖,尤其因為我一度既是他們信仰的導師又是為他們信仰服務的僕人。因此不該由我來怨恨他們的信念,也不應該由拜倫來說他們錯了,因為人的希望莫過於被允許安靜地生活在他的同胞中間。”他說這番話是在拜倫聽到上述傳聞之後不久,也是拜倫開始在晚間到海託華的書房拜訪之後不久。拜倫當時還在納悶,海託華為什麼堅持留在傑弗生鎮不走,幾乎就住在看得見教堂的建築、聽得見教堂裡的聲音的地方,而教會早已不承認他,把他逐出了教堂。一天晚上,拜倫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
“星期六下午,別人都進城娛樂去了,你為什麼還留在廠裡幹活呢?”海託華反問道。
“我不知道,”拜倫說,“我想那只是我的生活習慣。”
“對了,這也是我的生活習慣,”對方說。“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拜倫想,“那是因為一個人寧願忍受原來的困境而害怕遇到新的麻煩。在冒著風險尋求改變之前,他樂於逆來順受。不錯,人人會說他希望逃離活著的鄉親,但真正危害他的是死去的親人。死人靜靜地躺在地下並不想作弄人,然而任何人都逃脫不了死者的陰影。”
那一切像一陣雷雨似的過去了,現在是靜悄悄的一片,已經進入黃昏,夜幕已經完全降臨。然而他仍然坐在書房窗邊,背後是黑洞洞的屋子。街角的路燈閃爍發亮,沒有風,楓樹的斜影彷彿輕輕地倚靠在八月的夜幕上。他聽見遠處傳來微弱卻又清晰的聲音,那是教堂里人們做禮拜的聲浪:這聲音樸實嚴峻而又圓潤深沉,謙恭而又自信,忽而高昂,忽而低沉,像和諧的浪潮盪漾在靜寂的夏夜裡。
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影沿街走來。要在平日夜晚,他會辨認出這個人影,他的形狀、姿勢和步態。但這是星期日晚上,書房裡還在無聲地迴響著幽靈般賓士的馬蹄聲響,他靜靜地注視著那瘦小的沒騎騾馬的人影走過來,帶著動物靠後腳站立以維持平衡的不牢靠和華而不實的靈巧勁兒,這個兩腳動物昏昏然對此感到自豪;可是無可更改的自然法則,諸如引力,結冰的地面,會不斷暴露兩腳動物的虛弱;他自己苦心發明的物件,諸如汽車和擺在暗處的傢俱,連他自己吃後扔在地面或街道上的果皮,都會跟他過不去。於是海託華暗自在想,古人把四腳站立的駿馬當作國王和武士的標誌和象徵,那是多麼絕妙呵。這樣靜靜想著,他看見街上那人經過低矮的招牌,折身進了他的大門,正朝住屋走近。這時他身子往前傾,看著那人踏上晦暗的小道,走向黑洞洞的門口,他聽見那人蹣跚的腳步沉重地踏上漆黑的第一級臺階。“原來是拜倫·邦奇,”他自言自語,“星期日晚上還在鎮上。星期日還留在城裡的拜倫·邦奇。”
四
他們面對面地坐在書桌兩邊。現在書房被桌上的一盞帶綠色燈罩的檯燈照亮了。海託華坐在臺燈後面的一把古式轉椅裡,拜倫則坐在對面的直背椅上。兩人的面孔恰好避開燈罩下溢位的直射的燈光。窗戶開著,傳來遠處教堂裡的歌唱聲。拜倫在講話,聲音不高,語調平板。
“那是樁怪事。我想一個人要是有個地方呆,一個壞事找不到他頭上的地方,那就是星期六傍晚的刨木廠。而且那幢房子正在燃燒,可以說就在我對面。當時我正在用餐,不時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