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切替你準備好的,只是近來我忙得不可開交。這使我想起了——”他又做出像騾子那樣把頭突然往後瞧的動作。她沒注意他,說道:“這兒有位牧師,他已經來看過我了。”
“那好,”他說。他的聲音變得爽朗熱忱了,然而那誠意像那音色、像那兩個字的聲音一樣短暫,戛然而止,什麼也沒有留下,甚至沒有在耳裡或心上留下一星半點實在的概念。“那太好了。等我一旦了結了這一切——”他猛地扭動胳膊,做出一個模糊擁抱的手勢。他瞧著她,臉上流露出奉承討好的茫然神情。他的目光溫和、機警、詭譎,背後卻仍然隱藏著困惑和絕望的神情。可是她並沒有看他。
“現在你在幹啥活兒?在刨木廠?”
他觀察她。“不。我辭掉了。”他的眼睛盯著她,彷彿那雙眼睛不是他的,不屬於他身上的任何部分,與他的言行毫無聯絡。“在那兒像個服勞役的黑鬼,每天得幹十個小時。我手上有了點兒辦法了,這意味著一筆錢。不是一丁點兒錢,每小時一毛五分什麼的。等我把幾樁小事理清楚,很快就會得到那筆錢,那時你和我就……”那雙冷峻專注而又詭譎的目光注視著她,看著她埋著頭的側面。她又聽見那細微而突然的聲音,當他猛地回頭往後一扭。“這使我想起——”
她沒有動。她問:“那究竟是啥時候,盧卡斯?”這時她能聽到,能感到萬籟俱寂,絕對的沉默。
“那會是啥時候?”
“你瞧,像你說過的。在家那陣子,那時只有我一人,我從來不在乎。可現在不同啦。我想我有理由發愁。”
“嗯,那事,”他說,“那事。你別擔心那個。只等我把這兒的事了結,那筆錢拿到手。那錢應該歸我。他們那些狗雜種誰也甭想——”他住嘴了,聲音開始升高,像是忘了他在什麼地方,而剛才他只在腦子裡想。他放低聲音說:“你放心,讓我來辦好了。啥也別愁。我從來沒讓你有什麼好愁的,不是嗎?你說說看。”
“不,我從沒發過愁。我知道能夠依靠你。”
“你當然是知道的囉。可這兒那些狗雜種——這兒那些——”他從椅子裡站起身。“使我想起——”這時她既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講話,他立在她身邊,眼神困擾不安,絕望厭倦,好像是她不讓他離開這兒,而且她知道他在這樣想。於是她心甘情願地有意放他走。
“我猜你現在夠忙的。”
“說實話是這樣。有許多事纏住我,還有那狗雜種——”現在她望著他,看見他盯著後牆的窗戶。接著他轉過頭看看背後關上的門,然後又看看她,看著她嚴肅的面孔,茫茫然像沒有任何表情又像什麼都明白,心裡完全一清二楚。他放低聲音說道:“我在這兒有仇敵。人們不讓我得到我辛苦掙來的東西。所以我要——”又好像是她絆住了他,在困擾折磨著他,逼得他最後再次撒謊,甚至他剩下的一丁點兒可憐的自豪感都反抗起來;絆住他的不是棍棒或者繩索,而是使他的謊言像枯枝敗葉般四處飄飛的力量。然而她一聲不吭,只瞧著他躡手躡腳地走向窗戶,不出聲響地開啟窗。這時他看了她一眼。也許他以為現在安然無事了。在她伸手碰到他之前就可以鑽出窗戶;也許剛才的得意神情現在成了灰溜溜的狼狽相,因為他一看到她便又原形畢露,又得撒謊欺騙。他的聲音低得與耳語相似:“外面有人。在前門口等我。”說完他鑽出窗戶不見了,沒發出任何聲響,那乾淨利落的動作像一條長蛇出洞。她聽見窗外他開跑時的細微聲響。這時她才動了動,然後發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現在我又只好動身了,”她出聲地說道。
布朗從樹林子裡鑽出來踏上鐵路的基道,已經氣喘吁吁。這不是由於勞累,雖然在過去二十分鐘內他走了將近兩英里,而且道路崎嶇。更準確地說,他的喘氣是逃跑的動物常有的那種劇烈急促的呼吸。當他站在空曠無人的鐵道上朝左右張望,那神情活像一隻單獨逃跑出來的動物,不想得到同類動物的幫助,只依靠自身肌肉的堅實力量;當他停下換氣時,他憎惡出現在眼前的每棵樹、每片葉,彷彿它們都是站在面前的敵人,甚至憎恨自己腳踏著的大地,憎恨自己新陳代謝所必不可少的空氣。
他踏上的鐵路地段離他預計到達的地點只差幾百碼遠。那是一溜斜坡路段的頂點。北行的貨車開到這兒得十分緩慢地上爬,慢得幾乎不如人的步行速度。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兩條閃爍發亮的鐵軌像用剪刀截斷了似的。
他站在路基旁邊的樹蔭裡隱藏了好一會兒。他站在那兒像一個人在沉思,處心積慮地盤算著,像仍在心裡琢磨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