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從來留半句,他出身卑微,可不比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小姐,君子遠庖廚不假,但早在柳從之明白“君子”二字的意義前,他已經明白了最簡單的一個道理——不做飯就沒飯吃。不過柳從之還真是很多年沒有親自下廚了,身上備調料同其它東西不過是一種習慣——凡事有備無患。柳從之看一眼薛寅,這麼些年來,這還是他第一個食客。
薛寅是個很給面子的食客。
他腦子燒得混沌,聞著烤魚的香氣幾乎想不起其它的,好不容易等烤魚涼了些許,登時再不遲疑開吃。魚烤得香脆鬆軟,入口極鮮嫩,薛寅風餐露宿了這麼些天,幾乎沒怎麼吃過好東西,結果這魚一入口,著實驚喜,立時毫不客氣,狼吞虎嚥起來。柳從之見這一幕,著實好笑,他自己也拿起另一條魚吃了起來。柳從之吃相斯文,等他吃到一半,那邊薛寅已是打了個飽嗝,吃飽喝足,尚自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眯著眼低聲細氣地誇:“你廚藝不錯嘛。”
他這副面色緋紅,病懨懨卻又一臉滿足的樣子著實像只飽食的貓兒,柳從之失笑,隨手又拿起另外一條魚,在薛寅面前晃晃:“還要麼?”薛寅聞到香氣,鼻尖動了動,結果又打了個噴嚏,吸吸鼻子,登時睏倦得不行,於是閉著眼打個呵欠,低聲道:“不要了。”說罷蜷起身子,打算睡覺。
兩人是找了一個山洞歇腳,有柳從之在,又生了火,倒是不怕野獸。薛寅發著燒渾身滾燙,雖然一點力氣也無,但到底是不冷了,閉著眼就此朦朧睡去,恐怕他那燒得迷迷糊糊的腦子也反應不過來,他居然在柳從之面前如此放鬆,毫無戒備。
柳從之看他睡容,笑著微微搖頭,神色帶一分柔和。
這薛朝亡國之君……還是年輕,年輕得像個孩子,如此不設防……柳從之微笑著一彎眉,不過薛寅如此,他又何嘗不是呢?他如何沒對薛朝亡國之君起過殺心?須知亡國之君,也可是復國之君,他皇位來得不正,給有心人多一個起兵的藉口,便是多一個動亂的機會。故而他攜大軍北上圍城,把握十足,一開始懷的念頭是,殺盡薛氏皇族,斬草除根。
可薛朝的最後一任皇帝沒有給他下殺手的機會。
薛寅先誅華平,再當眾跪降,誠意十足,柳從之又向來是溫文儒雅、仁慈明理的主兒,既然皇帝投降,他就勢必不能再追殺到底。若薛寅此人懦弱無用,那他恐怕還樂見其成,可惜事實正好相反,薛寅此人頗為有趣,有趣得讓他……不想下殺手。
就算薛寅跪地投降,柳從之恐怕也有一百個既能保全聲名又能弄死他的方法,所以薛寅一開始對柳從之滿懷戒心是正確的,因為柳從之此人,從來道貌岸然,看似君子……可世上又哪裡有君子會做出犯上作亂,謀反篡位的事?君子端方清正,故而往往不擅鑽營。可柳從之這等出身之人,若是不擅鑽營,哪來的當年滿朝文官第一人的風光?哪來的聖寵天恩?更不用說他的明王封號——這可是本朝第一例異姓封王,何等尊榮啊,他走到了一個臣子所能走到的巔峰,然後他就開始明白,位極人臣,功高蓋主,招人猜忌,若不求變,遲早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柳從之不想死,所以最後他只能變。
有時不知是時勢推著他往前走,還是他的野心造就時勢。
柳從之吃完最後一口魚,輕咳一聲。他一共烤了三條魚,薛寅吃掉一條,他卻也只能勉強吃掉一條,已覺身體不適,胸口悶痛。他扔掉手裡烤魚,怔了些許,當時意氣風發,可曾想到今日?就如當時初見薛寅,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他這篡國之君能和薛寅這亡國之君……同舟共濟?
柳從之急促地咳了幾聲,面色越見蒼白,於是也打算躺下休息,不料稍微動了動,眼前就是一黑,接著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黑血。柳從之唇邊溢血,低低喘著氣,嘴角卻仍然含笑,眼帶蒼涼和落寞。
走到這一步,他究竟還在追尋什麼呢?權勢?地位?可最終雲煙過眼,只剩蒼涼。柳從之明白自己的身體,也明白自己恐怕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可他不能放棄,不能任由軟弱的身體主宰他的意志,他也不能放任自己在病榻上了此殘生,否則他治未酬、願未了,閉了眼也不甘心——他自己清楚,他一生至此,憑的不過是兩點。
柳從之一生不從命,同時一生執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夜風寒涼,柳從之閉目卻無法入眠,渾身冰冷,如墜冰窖。
舊傷發作,同時身心俱疲,他幾乎被凍得有些恍惚,將他從疼痛和嚴寒裡慢慢喚醒的,卻是一雙手。
一雙灼熱至極的手,肌膚一觸之下,柳從之幾乎是被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