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髮,剛關上門就被絡腮鬍子碰上,鬍子跟她說了一堆話,我不在旁邊,不知道他說了什麼。後來,我媽往地上一躺,裝作暈倒,鬍子只好跑到街上找公用電話打120,等救護車到的時候,我媽已經到理髮店了。
最後一次是校長親自來我家,他和我媽說了很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動情的是“你兩孩子來上課,我給他們排到最好的班裡。”曉理的是“國家規定按戶口上小學,不去就是違法。”我媽也跟他說了很多,後來她反反覆覆跟我提過一千二百三十二次,我還是記不得她具體說了什麼,但是中心思想我知道,“我家兩孩子已經讀紫霞街小學了。”
我媽常說男不看紅樓,女不看三國,我不信,我總覺得她讀過三國,不僅是三國,還有《三十六計》、《孫子兵法》、《論持久戰》。等我認識一千個字的時候,我翻開《孫子兵法》,卻一句話都不懂,於是在我心中,我媽是家裡最有知識的人。
蕪荑確實被他們改變了。他開始熱衷於毛片,黃色小說,還有腦補隔壁班小輝洗澡的樣子。蕪荑睡在東邊靠窗的上鋪,這套鐵床不穩當,我們睡著的時候,它會咿呀作響。有一天夜裡我起床上廁所,我聽到蕪荑在喘息,床搖個不停,然後一團衛生紙扔了下來,結結實實地砸在垃圾桶的旁邊。
“你怎麼了?”我問。
“啊?”蕪荑明顯被我嚇著了,“感冒,感冒。”
蕪荑個兒矮,腿短,腰粗,肚肥,胸大,臉有肉,靦腆,內向,串門只是在別人宿舍坐著,不說話,看別人玩遊戲、看電視、打牌,別人從不拿他當回事,因為誰也不認識他。這不能怪那些同學,因為蕪荑從來沒有自我介紹。
坐在車裡,他撓腋下,抓胸脯,搔屁股,掏褲襠,油和汗混在他的指甲裡形成芝麻糊一般的漬泥兒。車裡沒有水龍頭洗手,他不在乎,反正他平時也不洗手。他從書包裡掏出一大袋樂事薯片,酸奶味兒的,三十厘米開外就能聞著一股發了酵的酸味。直到一年後我第一次吃那味道的薯片時我才知道,薯片的酸味很小,聞得一點也不清晰。他從不喝水,只喝可樂,而且是可口可樂,375毫升,一瓶三塊五,他一天至少三瓶,早中晚各一瓶,比吃藥還要規律,偶爾渴的厲害,就再加一瓶,不行,就加兩瓶。
“遠志,你說,我們到這學校來是幹嘛的啊?”蕪荑遞了一片薯片給我,眼裡充滿了困惑以及失望,手裡充滿了細菌和蟲卵。
我沒敢接過薯片。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本來是打算當醫生的,可是這年頭醫生不好當。醫生最好的年代是赤松爸媽那個年代,我們晚生了二三十年,沒趕上。”
“哎。”蕪荑晃噠腦袋,又厚又紅的大嘴唇上下翻動,“早知道我就不來這學校了,沒意思。學的都是幾十年前,幾千年前的東西,學完了,也治不了病,救不了人。”
“你試過?”
“試過!我小姨,子宮脫垂,整天沒力氣,坐哪兒都犯困,吃啥都沒味兒,小腹墜脹,小便時候都害怕子宮掉下來。我就勸她去醫院看病。之後她做了手術,還是往下墜,一點好轉都沒有。我尋思我是學中醫的,給她開點藥吃。於是我看了她的症狀舌脈,嗯,中氣下陷,最好的方子是補中益氣湯。”
“然後呢?”
“吃了一個月,一點用都沒有。”
“中醫沒療效?”
“中醫西醫都不行,都治不了病!”
“我們學藝不精。”
“給她做手術的是我家那兒婦科大主任,大名醫,掛不上號,黃牛三百二一個號,他學藝精通,不還是沒效?”
我無力反駁他,乾脆不理他。
我看著窗外的汽車和腳踏車呼嘯而過,比天上的雲還快,車子也會放屁,冒出黑煙,我不知道為什麼煙是黑的,也不知道,時代進步了,人卻頹廢了。
車過了南門外大街經過大悅城,那裡面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新潮的、復古的,什麼都有,3D印表機,4D眼鏡,5D電影,我都玩過,除了貴,沒別的特點。
3D列印店的老闆是個臺灣人,我們都說他是偷渡來的,每次他跟我們急,都掏出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二代身份證,要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3D列印的是和木槿的照片,那叫3D照片。木槿不喜歡和我合照,因為我長得醜,她長得美,我在她旁邊,她覺得掉價。但是她經常和我合照,有時候我喊她一起,大部分是她主動喊我一起,只是照完之後都要說一句“你真醜”。這話她說了八百二十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