啦潑在臉上,把心思放回在那件藍衣之上。
那藍色過於幽靜,深的像是自染料缸之中剛撈出來還未曾曬乾過色,在極為精細的蠶絲錦緞上,沁潤了流線身體,化作一抹怎麼也喧囂不起來的海底暗流,人眼瞧過去,好似能被立時吞噬拉扯進去,再也醒不過來一般。
底色已是如此難得精細,更驚豔的,是那大片大片的紅。
我細細打量那殷紅幾眼,唇角便是泛了冷。
父王到底是在母親之事上膈應了多少心念,才要待我至此?
梓樹,是生在母親與韓憑墳頭上的,如今,也生在了這藍衣之上。
大片的殷葉繁盛之中,原是白色的梓花團成了點點飛墨,一點殷赤生在團墨中心,像是化不開的血,痴痴纏纏地不甘願就此散了魂魄。
針線細密如髮絲般輕捋出許多絲縷,勾勒出眉目兼具的鴦鴛,一上棲樹冠,一下墜塵土,羽雉頹敗而神色哀婉,向頸悽鳴的更是呃血垂連,竟似永不能聚般地生生別離在咫尺距離之下。
當真是一襲好紋繡,好歲衣!
我心生哽念,血氣翻湧地生生沁出唇角。
腥甜晦澀難嚥,令我仰了頸項極致後壓,努力睜大眼眸瞪著大殿頂處的攀龍附鳳,方壓住了眼眶滿腔欲出的酸澀灼熱。
血跡滑過唇角,涼過了屈壓頸項,蜿蜒黏著早已在空氣中冷卻的肌膚,曲折流淌之路像是在胸腹間生生割了一刀,剖開薄紙也似的空蕩胸腔,無甚餘力的心兀自在冷冽空氣之中苟延殘喘。冰涼擠壓著剖開的胸腔,竟是連骨子也不放過,碾碎骨頭的疼痛自骨縫間撐裂而出,讓我散了架地跌進湯池深處。
溫熱的池水包裹了我,卻是將整個冬天的寒氣都搬了過來,沉沉砸在我孱弱的心氣兒上,一呼一吸都是艱難的絕望痛楚。
“成了。”
掌事姑姑將我腰間博帶繫好,側步讓開身後銅鏡。
鏡中的少女,面頰團上病態的酡紅,面色白的可怕,眉目間的細細弱弱,尚有著未長開的稚嫩。
眉心突兀的冷冽渾然不該是如此稚齡應有,眼底的水色被冷冽凍住,愔啞的暗色便是濃郁瀰漫了整個兒的烏墨眸珠,沒有任何朝氣,甚至是連活人應有的生氣都是淺的微乎其微。
弧廓鼻峰裡的玉色在鼻頭失卻水潤,於是那輕抿的唇瓣乾裂的更是慘淡。削尖的下顎內斂著,像是刻意壓了什麼心思,便是入暮將沉的夕陽餘韻也灑不進去,冷俏俏地凹陷了陰影側光。
這便是我。
十三歲的我,披著父王賜下的殷豔歲衣,帶回母親曾有的多情慘烈,將那些過往的殘敗不甘皆盡化作了歲衣之上的紅藍糾纏,不僅收斂了天家貴氣,更是沒了羽翼早生的張揚,像是微生本不該在世的命數,苟延殘喘地爬著塵埃而活。
好在,再熬過兩載,便可解脫。
我厭棄蹙眉,微傾懷身勾下一縷垂散的髮絲,輕咧唇角地冷誚譏諷著鏡中的自己。
“還真是一身濃豔,可到底撐不起我一張死人臉來。你說,該梳個什麼樣的髮式,才能有點兒明豔生機,讓那個高高在上之人,不至於將我當做了母親?或許,他本就將我當做了她,擱於眼前自討了苦楚難過,才是這般作踐我來?”
“公主……”
許是被我做模作樣之舉嚇到,掌事姑姑徑直跪了下去,挨在我腳邊仰頭,露出些許不忍神色,悽然道,“您到底是大王血脈,不至於到如此地步,萬不可輕視自己。”
“是麼?”
我討厭她的憐憫之色,不可置否地踢開她,譏諷道,“左右我右手也是廢了,再是用心描摹怕也畫不出什麼好顏色,倒不如連發也不用梳了,想來父王不待見我,自不會在此事之上做個如何計較,你說,是也不是這個麼個理?”
掌事姑姑咬了唇,並沒有接話,或許,也不知該說什麼。
我著實厭她,徑自轉身往殿外走。
不知她為何要做出一幅與我親顧的模樣,她的憐憫太過突兀,實在讓人如墜塵埃,我到底還是個公主,何時輪到她一個婢子來可憐我!
輪不到她,也輪不到那個多年不見我的王者!
反正他想見的自來不是我,我何故要做了好模樣與他為見。反之,我要見的,自也不是他。
解浮生。
我咬了咬牙。
臨出殿門,將沉的落山餘韻徹底沒入了天際,暮色愔愔藍藍地吊著一線不甘為沉的細紅,掙扎著掙扎著……便在眼皮子底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