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吃什麼了;她端端正正地坐著,一派東方風韻,姿態神秘莫測。她在找手套——她的白手套。在桌子底下呢。哎,她非走不可了!可基爾曼小姐不讓她走!這個少女,那麼漂亮!這個姑娘,叫人從心窩裡愛她!基爾曼小姐的一雙大手在桌上忽而攤開,忽而合攏。
有點兒乏味呢,伊麗莎白心想,真想溜掉。
但是基爾曼小姐道:“我還沒吃完。”
這麼著,伊麗莎白當然要等一下,不過這裡相當悶。
“今晚你去參加宴會嗎?”基爾曼小姐突然問道。
伊麗莎白說,興許要去吧,母親要她去的。基爾曼小姐撫摸著快吃光的巧克力奶油小蛋糕的邊兒,說道:不要被宴會迷住了。
伊麗莎白答道,我不太喜歡宴會的。當下,基爾曼小姐張開嘴巴,稍微突出下頜,把剩下的一小片巧克力奶油蛋糕嚥下去,然後擦擦手指,攪著杯子裡的茶。
她感到自己要炸開了。內心的痛苦簡直可怕。只要我能抓住這姑娘,摟緊她,叫她完全屬於我,永遠屬於我,而後死去,那多妙呀!這便是自己的願望。可是此刻,呆坐在這裡,搜尋枯腸,卻想不出什麼話題,眼看伊麗莎白對她起了反感,嘿,甚至這姑娘都覺得她討厭——真難堪呵!她受不了。粗壯的手指捏緊了。
“我從來不參加什麼宴會,”基爾曼小姐道,這是為了不讓伊麗莎白脫身,“沒有人請我去赴宴;”——她說這句話時,心裡明白,正是這種自我中心的作風使她變得惹厭的;惠特克先生曾經為此提醒過她,可她有什麼辦法呢。她受過那麼多苦。“她們幹嗎要請我呢?!”她說下去,“我不好看,不幸福嘛。”她明知這樣說是可笑的。要怪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拎著大包小包的人,鄙視她的人,是他們逼得她說這樣可笑的話。然而,她是多里斯·基爾曼。她得過學位。她是靠奮鬥而爭得社會地位的婦女。她關於現代史的知識是相當精深的呀。
“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她接著說,“我覺得,可憐的是……”她想說“你的母親”,但是不行,不能對伊麗莎白這樣說,所以改口道,“我覺得別人比我可憐得多。”
伊麗莎白·達洛衛坐在那兒,不吭一聲,恰似一匹不會說話的動物,被人牽到一個大門口,不知道要把它曳進去幹什麼,因而呆呆地停著,只想一溜煙跑掉。基爾曼小姐還要嘮叨下去嗎?
“別忘了我呀,”多里斯·基爾曼道,聲音都顫抖了。那隻不會開口的小動物怕極了,飛快地逃掉,直奔到田野盡頭。
那雙大手攤開了又合攏。
伊麗莎白轉過頭去,只見女招待過來了。伊麗莎白便說:到賬臺上去付賬;她邊說邊跑;基爾曼小姐感到,那姑娘奔得連腸子都要脫出來了,一直拖到餐室的另一端;只見她扭過身,恭恭敬敬一鞠躬,揚長而去。
她走了。基爾曼小姐兀自坐在大理石桌邊,桌上擺著巧克力奶油蛋糕;一陣陣劇痛刺傷了她。姑娘跑了。達洛衛夫人勝利了。伊麗莎白走掉了。美消失了,青春消逝了。
基爾曼小姐枯坐了一會。她終於站起身,在小餐桌之間踉踉蹌蹌,搖搖晃晃,有人把她忘了拿的裙子送過來;她在百貨公司裡迷失了,一忽兒夾在運往印度的一箱箱貨物之間,一忽兒陷入一堆堆產婦用具和嬰兒內衣中間;穿過世界上所有的商品:耐久的、易壞的,諸如火腿、藥物、鮮花、文具,等等,各式各樣的氣味,有的甜,有的酸;她東倒西歪地蹣跚著,帽子都歪戴了;她在一面大鏡子裡看見自己這副模樣,跌跌撞撞,臉漲得通紅;最後,總算擠出門,到了大街上。
她面前聳峙著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塔頂,那是上帝的宮殿。在嘈雜的車水馬龍中間,屹立著上帝的宮殿。她拎著包兒,一個勁兒向前走,到另一座聖殿——威斯敏斯特寺院去;到了那裡便坐下,舉起雙手遮住臉;兩旁坐著許多信徒,也像她那樣不得不到這裡來躲避:形形色色的信徒,大都喪失了社會地位,幾乎沒什麼性生活了;此刻大家舉起雙手,遮住面孔,然而一旦放下手,立即露出英國中產階級男男女女的面貌,一副虔誠的神態,其中有些人還想去參觀裡面陳列的蠟像呢。
然而,基爾曼小姐始終把手掩住臉。時而有人離開,時而有人來坐下。又一批信徒從戶外進來,代替那些溜掉的人;人們東張西望,穿梭一般經過無名英雄墓,她卻一直繞著手指,遮住眼睛,企望在這雙重黑暗中(眼睛遮沒,再加寺院內光線黯淡),超越世俗的虛榮、情慾和商品,盪滌愛與憎。她雙手扭曲著,彷彿在搏鬥。然而,對別人來說,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