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易於接近的,通向他老人家的道路是平坦的。譬如已退休的財政部官員弗萊徹先生,一位名人(克·西)的遺孀戈勒姆夫人,都輕而易舉地接近他老人家,祈禱之後便靠在椅子上,欣賞音樂(管風琴的演奏多麼美妙),一面看見基爾曼小姐端坐在同一排的末位,禱告又禱告;這些人還在紅塵的邊緣徘徊,因而懷著同情,把她看作一個靈魂,在相同的大千世界裡逡巡;一顆虛無飄渺的靈魂,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顆靈魂。
但是,弗萊徹先生要走了。他得經過她跟前;他自己衣冠楚楚,因此看到這位可憐的女士如此狼狽,不禁有些愀然;只見她披頭散髮,一包東西掉在地上。她沒有立刻讓他過去。他只得稍停片刻,眺望四周,讚歎那些潔白的大理石柱、灰濛濛的窗玻璃,以及世代累積的珍貴文物(他對威斯敏斯特寺是異常自豪的);同時看到這位女士碩大如牛,茁壯而強健,端坐著,不時擺動雙膝(她接近上帝之路是如此坎坷——因為她的七情六慾極其強烈);這一切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正如達洛衛夫人(那天下午,她心裡總是縈繞著基爾曼小姐的形象)、愛德華·惠特克牧師,以及伊麗莎白,都對基爾曼小姐有鮮明的印象。
此時,伊麗莎白正在維多利亞大街等候公共汽車。戶外多清爽呀!她心想,眼下不必急著回家吧。在戶外多暢快呵!所以她只想搭上公共汽車兜風。那天,她穿著剪裁合身的衣服,在車站上佇立的時候,引得……人們開始把這少女比作白楊、曙光、紫藍色風信子、小鹿、清溪和百合花;這使她覺得難堪,因為她只想在鄉間獨處,與世隔絕,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人們卻把她比作百合花,她不得不去參加宴會;在鄉間,單獨跟父親在一起,逗著狗兒玩,多麼愉快;相形之下,倫敦乏味極了。
公共汽車疾駛著,停下來,又開去了——一輛又一輛,閃耀著紅色與黃色的光澤;她究竟搭上哪一輛好呢?她才無所謂呢。誠然,她不想向前闖去。她寧願隨遇而安。她只需要表情,而她生就一雙美目,中國式的,東方型的;並且,像她母親所說的,她那修削的肩膀非常優美,亭亭玉立,看上去總是那麼嫵媚;她似乎從不激動,可是近來,特別在晚間,當她感興趣而有些興奮時,看起來幾乎是漂亮的;她顯得十分端莊,十分嫻靜。她究竟在想些什麼?每個男子都愛上她了,她卻實在覺得厭煩得緊。情竇初開嘛。她母親覺察到這一點——人們對她女兒才開始獻殷勤哩。女兒對這些個並不怎麼在意——比如不太講究穿著——使克拉麗莎有時擔心;不過,也許這種小妞兒、小妮子鬧點彆扭反而有趣,平添了些風韻嘛。如今,又交上了基爾曼小姐這樣一個怪朋友。也好,這證明女兒的心腸不壞;克拉麗莎轉這些念頭是在半夜裡三點鐘,因為她失眠,就邊看閒書邊想心思。
卻說伊麗莎白在車站上,驀地一個箭步,搶在眾人之前,挺麻利地登上了公共汽車。她佔了頂上一個位置(82)。那輛闖勁十足的龐然大物(活像海盜船)一下子開動,疾馳而去;她得抓緊座位邊的鐵桿才不搖晃;這輛車簡直是艘海盜船,風馳電掣,橫衝直撞,不顧一切,壓倒一切,危險地繞圈子,大膽地讓一個乘客跳上來,乾脆撇下另一個乘客,在車水馬龍中間擠來擠去,恰似一條鰻鱺,然後開足馬力,彷彿鼓起風帆,神氣活現地衝向白廳那邊。當下,伊麗莎白有點兒想起基爾曼小姐嗎?那可憐的朋友毫不嫉妒地愛著她,把她比作曠野裡的小鹿、林中空地的月光。她卻高興地擺脫了那位友人。戶外的空氣多麼清新、甘美呵!而在百貨公司裡那麼窒悶。此刻真像快馬加鞭,奔向白廳;隨著汽車的每一個動作,她那漂亮的身子自如地擺動,宛如一名騎手,或船頭雕像;她身穿幼鹿色外衣,微風吹得衣衫有些飄忽,頭髮稍稍披拂,炎熱使她的臉色蒼白,好似白漆木;她那秀美的眸子,由於沒有注視的物件,便向前凝望,茫然而明亮,彷彿一尊塑像,瞪著眼,天真得不可思議。
基爾曼小姐老是談到自己的痛苦,這就是叫人討厭的原因。不過,興許她講得不錯吧?如果基爾曼小姐所謂做一個基督徒的意思是,要在救濟窮人的委員會里任職,每天得花掉好多時間去幹這種工作(天哪,她父親正是如此,她在倫敦簡直很少看到他);不過,基爾曼小姐究竟指的什麼,可吃不準。嗬,眼下她真想再乘一會兒車。到河濱大街還得付一個便士嗎?喏,給,一個便士。她就是要上河濱大街唄。
基爾曼小姐喜歡照顧病人,還跟她說,對於你們這一代婦女,每一種職業都是敞開的。這麼說來,她可以做一個醫生囉,也可以當個農民。牲畜不是常常生病嗎?!她可以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