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里斯·基爾曼,卻被她壓倒了。事實上,當克拉麗莎·達洛衛嘲笑她的時候,她差點兒放聲大哭。“問題在於肉體,在於肉體;”她喃喃自語(這是她的習慣),一面沿著維多利亞大街彳亍,竭力想剋制騷亂和痛苦的心情。她向上帝禱告。她天生難看,這是無可奈何的;她窮,買不起漂亮衣裳嘛。可是克拉麗莎就為了這些嘲弄她……別想了,在走到郵筒那兒之前,還是把心思集中在其他方面吧。無論如何,她已經抓住伊麗莎白了。
她繼續自言自語:要是能隱居在鄉間,像惠特克先生勸告的那樣,同自己憤世嫉俗的激烈心情鬥爭而克服它,那多好啊;不過,這個社會確實蔑視她,對她嗤之以鼻,拋棄她,首先是這種屈辱——譏刺她那不可愛的體態,人們簡直沒法瞟她一眼。不管她梳什麼髮型,那前額總是像只蛋,光禿禿、白乎乎的。穿什麼衣服都不像樣。買任何東西來打扮都白搭。對一個女人來說,這當然意味著,從不接近異性。她決不會主動跟任何人接觸。近來有些時候,她似乎感到,除了伊麗莎白,她生活著只是為了吃,為了舒適:美餐囉、茶點囉、晚上用的熱水袋囉。然而,人必須戰鬥,戰勝,堅信上帝。惠特克先生就說過,她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而活在人間的。可是,那份痛苦呵!沒人知曉。他卻指著十字架道:上帝明白。不過,為什麼單單她得吃苦而別的女人,比如克拉麗莎·達洛衛,卻免了呢?惠特克先生答道:痛苦產生知識嘛。
她已走過郵筒,而伊麗莎白已轉身走進艾與恩商店,到了賣菸捲的棕色櫃檯前,那裡很陰涼的;此時,基爾曼小姐還在喃喃自語,嘮叨著惠特克先生講的那句話:痛苦產生知識;還有肉體的問題,“呃,肉體,”她自言自語。
伊麗莎白打斷了她,問道:您要到哪個櫃檯去?
“賣裙子的,”她簡截地說,徑自昂首闊步走向電梯。
她倆登上樓。伊麗莎白領路,走這邊,繞那邊;基爾曼小姐聽憑她引領,恍恍惚惚的,像個大孩子,又像一艘笨重的軍艦。到了,瞧,五光十色的裙子:褐色的、條紋的、大方的、豔俗的、厚實的、蟬翼似的,應有盡有;她心不在焉地挑選,怪里怪氣的,站櫃檯的姑娘以為她是個瘋婆子吶。
當她們包紮的時候,伊麗莎白心裡納悶:她在想什麼心事呀。基爾曼小姐終於從神思恍惚中清醒過來,說道,該吃茶點了。於是她倆吃了茶點。
伊麗莎白心想,敢情基爾曼小姐是餓了。她像慣常一樣狼吞虎嚥,爾後瞅著旁邊桌子上一盤糖衣蛋糕,望個不停;一會兒,一位太太帶著孩子,坐到桌邊,那小孩把蛋糕吃了。基爾曼小姐心疼嗎?噯,她心疼的,因為她真想吃那塊蛋糕呢——粉紅色的。如今,她在生活裡僅有的真正的樂趣,幾乎只有吃了,而此刻,連那塊蛋糕也沒福消受咧!
她曾經對伊麗莎白說:幸福的人總有一種來源,可以取之不盡;她卻像一個沒有車胎的輪子(她喜歡用這種比喻),老是碰著小石塊而顛簸——她往往在星期二早晨說這類話,那是在課後休息時,她站在爐邊,夾著書包(她叫作“小提包”)。她也談論戰事:說到底,總還有人認為,英國人並非一貫正確的。書上就是這樣講的。還有集會呢。還有持不同政見的人哩。伊麗莎白要不要跟她去聽某人演講?(那是一位氣概非凡的老人。)然後,基爾曼小姐帶她上肯辛頓的一所教堂去,同一位教士用了茶點。她還借給伊麗莎白各種書:法律、醫藥、政治,等等。基爾曼小姐道:對於你這一代的婦女來說,所有的職業都是敞開的。至於她自己呢,前程毀滅了,毀得乾乾淨淨,這是她的過錯嗎?天哪,伊麗莎白道,不是。
有時,這姑娘的母親會走進來說:布林頓老家的人送來了一大籃鮮花,基爾曼小姐要不要拿一些?克拉麗莎對待基爾曼小姐總是非常之好;那位小姐卻把籃裡的花一古腦兒紮成一大束,拿下了,但不跟她聊什麼閒話;況且,基爾曼小姐感興趣的東西,伊麗莎白的母親卻覺得厭煩;總之,這兩人在一起彆扭之極;再加基爾曼小姐長得實在不好看,卻自以為了不起;不過,基爾曼小姐的確異常聰明。伊麗莎白從來沒想到過窮人。因為她家要什麼有什麼——媽媽每天在床上進早餐,照例由露西端上去;伊麗莎白還喜歡那些老太太,因為她們全是公爵夫人,祖上還是什麼勳爵哩。然而,基爾曼小姐跟她說過(就是在一個星期二早晨,課後休息時):“我的祖父在肯辛頓開過油畫顏料商店。”嗬,基爾曼小姐委實與眾不同,她使別人顯得那麼渺小。
基爾曼小姐又飲了一杯茶。伊麗莎白卻不要再喝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