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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父親,那個講話很大聲,動不動髒話滿口,在親戚面前要擺一副江湖大佬樣子的父親,卻一直找不到。

是他先開的口,嘴裡混濁的一聲——“你好吧?”

我點點頭。

他先笑了:“沒事,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

我點點頭,張了張口,實在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我心裡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摩托車這麼久沒開,還在吧。等我好了,再給你買一輛,我載著你母親,你帶你姐姐,我們一起沿著海邊兜風去。”

那是我們全家唯一一次的集體出遊。父親還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是家庭頂樑柱的那個過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

當時母親去買菜,我聽到沉悶的一聲,跳下床,趕到他房間時,他正倒在地上,手足無措得像個小孩。見到我,著急解釋,他誤以為自己還是以前的那個人,早上想馬上坐直身,起床,一不小心,偏癱的左側身體跟不上動作。整個人就這樣被自己摔在地上。說著說著,我看見憋不住的淚珠就在他眼眶裡打轉。

他不習慣自己的身體,我不習慣看他哭。我別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的狼狽,死命去拖他。當時一百斤左右的我,怎麼用力也拖不起一百六十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終於還是失敗。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著說:“我太胖了,幾個月不動就胖了,你彆著急,我慢慢來適應。”

他小心地支起右腿,然後摸索著該有的平衡,用力一站,整個人是立起來了,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往右邊傾倒。

我恐慌地衝上前,扛住他的右身,但他的體重獲勝了,他和我再次摔倒在地上。

這對氣喘吁吁的父子倆癱坐在地上,好久都沒說一句話,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最後,是父親掙扎著調動臉上的肌肉對我笑,但爬到他臉上的滋味太多了,那個笑,終於扭曲成一個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我因此開始想象,當自己駕馭不了身體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樣的境況。我覺得有必要體驗到其中種種感受,才能照顧好這樣的父親。

我會突然在笑的時候,想象自己左臉無法調動,看著別人驚異的眼神,我體會到窘迫、羞愧,也演練了如何接受或化解這尷尬。走路到一半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象自己抬不動左腿,拿筷子夾菜的時候,想象自己的力量完全無法抵達手指頭。因而在那段時間裡,我常常莫名其妙地摔跤。摔出的一個個淤青,攀爬在身體上,疼疼的,麻麻的,我又會突然想,父親的左身,連這個都感覺不到。

在父親剛回家的那幾天,家庭的所有成員似乎都意識到,自己是在配合演一齣戲碼。戲碼的劇本不知道,但中心主旨是傳達一種樂觀,一種對彼此對未來的信心。揣摩各自的角色和準確的臺詞。

母親應該是個堅毅的女人,父親大小便在床上時,她捏著嗓子笑著說,你看,你怎麼像小孩了。自己倉促地笑完,轉身到小巷裡一個人黯然地處理床單。這個笑話很不好笑,但她必須說。說完之後,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已經停業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計。

姐姐是個乖巧的女兒,她一直守在父親身邊,按照她所能想象的一切努力履行職責——喂父親吃飯、幫父親按摩麻痺的半身、幫忙做飯。父親的職位暫時空缺,母親填補了他的工作,而姐姐也要成長到接受另外的要求。

而我,我知道自己應該是準一家之主了。像一個急需選票的政客一樣,要馬上察覺這幾個人的各種細膩表情,以及各種表情背後的真實心境,然後很準確地分配精力,出現在他們的身邊,有時,為他們快速拍板一個決定,這決定還必須配合慷慨有力的腔調,像念臺詞一樣,字正腔圓地說出來。

這樣的戲碼,我們自己都察覺到,如果突然跳脫出來看,該是多麼的不自然、蹩腳甚至可笑。作為不專業的演員,我們越來越難以投入,慢慢有不想演下去的不耐煩。

更重要的是,唯一的觀眾——生活,從來就不是個太好的觀看者,它像一個苛刻的導演,用一個個現實對我們指手畫腳,甚至加進很多戲碼,似乎想幫助我們找到各自對的狀態。

母親一個人在倒騰油桶的時候摔倒了,以前都是她協助父親,把這幾百斤的油桶放橫,推到合適的地方儲存,她用九十斤不到的身軀不斷地推,卻絲毫不能挪動半寸。那天下課,我一如前幾天先是到加油站,卻見她坐在滿是油汙的泥地裡,一個人嗚嗚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