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崖頂,滿地焦木、灰燼,還有幾具宋國士兵的屍體雜陳於其中,這些人已被燒到只剩下骨頭,上面只包裹著一層焦肉殘渣。
想到這些人與自己朝夕相處那麼久,現在卻慘死異國,魂歸他鄉,眾人不由心中大慟,莫能復言。
曲端神情悲痛,誠懇地道:“這位大師,實不相瞞,這些屍首都是與我們一同出使的宋國士兵,不承想路上遭到夏軍伏擊。
我們四個躲在了山崖下,這些士兵為了掩護我們四個,全都為國捐軀了。”
曲端這番謊說起來,倒是十分合情合理,程風不想和他再起爭執,便沒出言揭穿。
再說了,若不是曲端自私地將繩子燒去,說不定夏軍真會發現崖頂下面的平臺,後果如何,不堪設想。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大家還是都承了他的情、沾了他的光。
程風看著眼前這位天降奇兵,有些不解,問道:“寶光法師,你不是在庫尤木杜那學經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鄧元覺神色黯然,嘆了一口氣,失望地道:“回鶻國的摩尼教已經偏離了教義。
按照《摩尼光佛教法儀略》規定,摩尼教徒必須淨口,禁止吃肉和飲酒;必須安貧,年一易衣,日一受食;不蓄私產,不能蓄養奴婢、牲畜。
可你看看慕闍庫尤木杜的莊園就知道了,他們的寺院擁有大量田地,徵收租金、布匹、糧食、水果,飼養家畜,由愛吾赤、依哈林、都督等人管理寺院收入的派用,還使用各種工役、奴隸。
高階僧侶豐衣足食,喝葡萄酒,嗜吃馬肉,吃飯還有人侍候!別居一室,高人一等,下屬不能隨便晉見!
處處有特權,還可以對下屬施行肉刑!
這些都嚴重違背了摩尼教義,看了讓我心痛、嘆息啊!
要知道摩尼教最為昌盛的地方就是回鶻國了,他們將其奉為了國教,在我們中原摩尼教徒的心目中,回鶻國可謂一方聖土樂園,這番看到的真實情況,太讓我失望了!”
鄧元覺眼神黯淡,一臉頹然,對於一個虔誠的信徒來說,他所見到的一幕的確會讓他懷疑人生。
因為他的人生已經與信仰融化在一起了,當信仰的根基垮塌,整個人生也就被證偽。
程風看著他情緒低落的樣子,有心開導他,“寶光大師,你也別太難過。我有一番話,說與你聽聽,你若覺得我口吐狂言,也請寬恕我妄言之罪。”
鄧元覺點點頭,徵詢的目光望向程風,略微有了些生氣。
曲端、種魚兒和圖圖什都沒想到程風對宗教也有見解,也饒有興趣地豎起耳朵聽起來。
“回鶻國摩尼教為什麼會變成你不認可的樣子,那是因為它沾染了權力。
任何宗教,都希望成為一國國教,得到一國之主的認可、推崇,這樣才會有更多的信眾,從而度化拯救更多的人。
摩尼教從未成為居於統治地位的教派,唯一的例外是在回鶻國統治下,摩尼教成為了國教,教首慕闍成為皇帝的座上賓,甚至可以參預國政、共商國是。
可一旦摩尼教取得了高高在上的政治地位,有了財物、土地特權,教首嚐到了權力的甜蜜滋味,那便會不自覺地裹挾到世俗利益之中,而且會充分享受權力帶來的好處,因此難免發生變化。
酒好喝、肉好吃,那就大肆吃喝,有奴僕伺候舒服,那就買奴置僕,反正在一教、一國之中,已經沒有多少人能管得了他。
教首如此,他身邊的高階僧官只會上行下效,變本加厲,久而久之便固化成一個教派團體的共同利益,從此難以撼動改變。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這種腐敗不僅在於財物,而且在於精神,不僅政權如此,神權亦如此。”
“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鄧元覺喃喃地念叨,點點頭,道:“怪不得本教一直倡導苦行潛修,那是因為大多數人是抵擋不過紅塵誘惑的。”
“不要在意所謂的聖地、樂土,那些看似高大輝煌的地方,其實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你修你的行,你只渡有緣人,管他作甚?”程風繼續安慰他。
鄧元覺低頭思索半天,兩眼發直,神情黯然,臨最後,偌大條漢子竟然匍匐在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彷彿平靜微瀾的海面突然間暴風驟雨,浪卷滔天,猝然爆發出來的哭聲在山間迴盪,“撲稜撲稜”,驚起山坡上一群群飛鳥,落下幾根羽毛。
一隻松鼠立在松樹上,手裡抱著一枚松果,歪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