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無與倫比,他就像處在一個情緒的巨流裡,逐波動而行,強烈真實。他感受到他們顯示出來的歡樂和憂慮,渴望和痛苦。不論是哪種情緒,均呈現出各自複雜難明的特性,又有著龍鷹不理解的完美,自具自足。瞭解再不重要,活著似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夜來深在橋的另一邊截著他,陪他一起朝福聚樓舉步,道:“待會範當家早一步離開,由來深接範當家到芙蓉園去,在大相府等候大相回來。”
龍鷹微笑道:“這個我明白,假如宴罷大相偕小弟一起離開返曲江池,將令老田非常難堪,大相設想周到。”
夜來深鬆了一口氣,接著訝道:“範當家今晚特別精神,有種‘人逢喜事’的樣子。”
龍鷹清楚感應到他之所以放下心頭石,是怕龍鷹臨時變卦,拒絕到大相府繼續洩秘,由此可看出宗楚客對今夜交談的重視,等於派夜來深來押解他。
龍鷹敷衍道:“小弟有個特點,是天掉下來當被蓋,老田是怎麼樣的人,小弟最清楚,不清楚的話,哪有命來喝這場和頭酒?”
夜來深微一頷首,似心裡同意他沒明言的某一看法,令龍鷹直覺他於自己和田上淵間,較傾向自己。此為理所當然,若夜來深可自由選擇交往的物件,兩者裡絕不揀心懷叵測的田上淵,且說到底老田是外族,不同族類本身已是一種隔離。
夜來深讚道:“範當家不愧經得起風浪的超凡人物。”
龍鷹訝道:“不是到樓上去嗎?”
夜來深領著他過福聚樓大門不入,繞往右邊,答他道:“為免人多耳雜,尉遲老闆借出他的雅居,方便說話。”
龍鷹順口問道:“他們來了嗎?”
夜來深停步,道:“全到哩!”
又約束聲音,傳聲道:“今早田上淵給召到大相府,說過什麼,沒人曉得,約半個時辰,事後大相臉有不悅之色,沉默得令人害怕。”
龍鷹拍拍他肩頭,道:“夜兄很夠朋友,我懂應付的了。”
夜來深現出一個苦澀的神情,搖頭,嘆一口氣。
他顯然不理解宗楚客對田上淵的縱容和姑息,亦不以為然,若換過是他,肯定選“範輕舟”,棄田上淵。
說到底,夜來深終為江湖人,為官時日尚短,雖熱中名利,可是講慣了江湖規矩,仍與在官場打滾者有根本上的分別,有他是非的標準。以往視“範輕舟”為敵是另一回事,現在“範輕舟”既向宗楚客投誠,變為自己人,忍不住提醒龍鷹。
深一層去思量,正為宗楚客引入外族的缺陷,也是創業容易守成難的道理。
宗楚客長期在塞外與外族打交道,於中土基礎薄弱,如非搭上李顯這可居的奇貨,不可能進入大唐皇朝的權力核心。
其野心遠在武三思之上。
蓋棺論定,武三思非沒想過做皇帝,那是在女帝時期,希望可成皇位合法的繼承人,冒最少的風險。可是,李顯在千呼萬喚下,回朝當太子,大唐復辟之勢無可逆轉,武三思改為全力逢迎李顯,令武氏子弟在新朝仍能風光一時,龍鷹再感覺不到武三思有取李顯而代之的妄想。
宗楚客在這方面與武三思有根本性的不同。從他的作風看,是冒險者和投機客的混合體,專講低買高賣,尋求的是最大的利益,無情無義。
宗楚客就是當代的呂不韋,發跡的過程離奇地酷肖,同樣相中落難的繼承人,因而扶搖直上,攀登位極人臣,有資格覬覦帝座的位子,且都是開啟始立心不良。
宗楚客與田上淵狼狽為奸,互取所需,乃天作之合。前者藉見不得光的私鹽勾當獲得龐大財富,可無限地支援李顯和韋氏的揮霍,贏得他們的信任。這類暴利的勾當,開始了便很難停止,何況宗楚客為了遠大的目標,必須在中土建立他的勢力和班底,故把田上淵引進來,培植其成為取代黃河幫的龐大江湖勢力,險些兒破壞了大江聯北上的大計。
可是,田上淵雖竭力粉飾,又得宗楚客派樂彥助他與各方修好,始終沒法洗脫其外族入侵的意味。
到龍鷹一方揭破田上淵與鳥妖勾結,密謀引突厥狼軍入關,被俘三人盡為外族,即使宗楚客憑著煽動李重俊的政變,逆轉了對他不利的形勢。可是隨田上淵野心的曝光,影響龐大深遠。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夜來深此刻近“範輕舟”、遠田上淵的心態,反映的正是此一現實。
宗楚客亦驟然驚覺已引狼入室,他之所以這般瞧重今夜與“範輕舟”的對話,是希望“亡羊補牢,未為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