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二天一早,筱雲就打來了電話,聲音裡帶著哭腔:昨天夜裡,他……他從輪椅上翻了下去,人事不省,正在醫院搶救呢……
啊?怎麼會這樣!
他對著話筒大叫起來。
等他心急火燎趕到醫院,在搶救室外滿是來蘇水味的走廊裡見到了獨自垂淚的筱雲。看到他,筱雲無力地拉住他的手,淚如雨下。
怎麼會這樣?
天知道……我懷疑他是故意的。
為什麼?
往好裡說,他想為我解脫。往壞裡說,他見不得我成功,幣他卻這樣半死不活……你知道,他是多麼好強的一個人……
這時,她的兩個姐姐走了進來,也不搭理狄小毛,沉著臉站在一旁。
他又問:現在怎麼樣了?
醫生說,命保住了,但可能失去知覺……成植物人了……
植物人?狄小毛脫口道:那還不如死了呢!
你……
筱雲抬起了淚眼。
筱雨、筱雪都說,你應該和他離婚,這樣下去,非拖死你不可。有的植物人,一活就是十幾年,死不死活不活,這樣下去誰受得了,何況你現在又正是藝術的巔峰時期……
聽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不休,看著筱雲面容蒼白地只顧抹眼淚,狄小毛的心也如刀割一般,說聲我岳父這幾天也病危了,我要回一趟華光,立刻頭也不回地逃出了醫院。
這些天,老丈人席虎山一病不起,一直躺在華光醫院裡。要不是等著筱雲,他早趕去了。沒想到見了面,又出了這檔子事。本來,他還希望從筱雲那裡得到一些心靈的慰籍,藉以平息這些日子煩躁、恍惚的內心世界,誰曾想此時的筱雲,承受的痛苦比他還大得多。也許他太自私了,只陷在自己的小圈圈裡,從來也未曾設身處地為別人想一想。從醫院出來,一路上他邊走邊想邊自我譴責,覺得再也不能為筱雲增添不必要的煩惱與痛苦了。當天下午,他便從學校接上兒子偉偉,一同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華光。
臨走的時候!胡玉山來了,要跟著他一起走,狄小毛堅決不讓。事情已經過去,他已不想再說什麼,甚至不願再提過去的一丁點事。但是,一看到胡玉山那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就立刻覺得這小子真虛偽得可以,真忍不住想啐他幾口。
一見他的面,席美麗哇地哭出聲來:好你個死男人!你可回來了!我是又想打電話,又不願干擾你,不知道你那兒的事處理完沒有。爸爸他真的不行了,大概也就在這幾天,正說趕明兒非給你打電話不可了……
狄小毛白她一眼,氣也不吭地直奔醫院。
對於他這個女人,他是愛也不行氣也不行,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伏在老丈人的病床前,狄小毛感到自己的眼澀得要命,卻一滴眼淚也沒有。偉偉緊偎在他身後,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瑟瑟地直抖。席美麗嗚嗚咽咽哭著,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又看看父親。在病魔的折磨下,老頭子已沒了一點人形,眼裡一絲遊光也飄飄忽忽,似乎隨時都可以遊走,只有兩頰微微泛紅,顯出一點兒生氣……看到他,老人乾枯的嘴唇哆嗦著,一隻幹樹枝似的手好像要抬起來。狄小毛慌忙抓住那枯樹枝,把耳朵伏到哆嗦的唇邊。
你……總算趕回來了……
沒事的,您放心。
能見見你……我就高興。不要恨我……不要恨……美麗,不要……
我,只恨我自己。
不要,離……離婚……
這……
答應我……
淚從乾枯的黑洞洞的眼眶裡滲了出來,那一絲遊光好像凝結了。
但狄小毛竭力忍耐著,不再吐一個字,只扭頭瞪一眼老婆。
老人顯然絕望了:你像我……一樣倔強……又不像我,太……執……執……?不要讓偉偉……從政,讓他學醫……文……工程……
狄小毛一個勁兒點頭。等他再想問那個執……什麼時,老人頭一歪,已經到那個世界去了。
席美麗放聲大哭。這些天,她受的打擊太大了,人一下苗條起來,簡直像縮小了一圈兒,狄小毛拉起在一邊垂淚的偉偉,轉身出了病房。
一連下了幾場雪,整個世界白皚皚的。正是午夜時分,一輪明月高掛在天空,無言地映照著這個昏睡中的世界。偉偉已經十八歲了,高高的個頭,活脫一個年輕時的他。扶著兒子稚嫩的肩頭,狄小毛第一次感到自己變得這樣孱弱,在兒子面前也不再感到強大無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