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示親暱,而更難堪的是女主人喋喋不休地要道出這隻狗的家譜來。我想我那個時候一定像個邪教徒的樣子,瞠目凝視著她,茫然找不出一句相當的話來對答。
“是我一個瑞士朋友直接從查利克(Zurich)帶來的,”我的女主人說。
“唔,皮亞斯太太。”
“它的外祖父曾從阿爾卑斯山的雪崩中救出過一個小孩,它的叔祖是一八五六年國際賽狗會中得到錦標的。”
“不錯!”
我並不是故意要失禮的,然而我恐怕那時候是真失禮了。我明白英國人都愛狗。可是講起來英國人是樣樣都愛的。
他們連大牡貓都愛。
有一次我和一位英國朋友辯論這問題。
“這一切和狗做朋友的話全是胡說,”我說,“你們假裝愛畜生。你們真會撒謊,因為你們嗾使這些畜生去追趕可憐的狐狸。你們為什麼不去愛撫狐狸,叫它做‘我的小心肝寶貝’呢?”
“我想我可以解釋給你聽,”我的朋友回答道,“狗這種畜生,是怪善會人意的。它明白你,忠心於你,……”
“且慢!”我插嘴說。“我之所以惡狗,正因為它們這樣善會人意的緣故。我是天生愛惜動物的,這可以用我不忍故意撲殺一隻蒼蠅這事實來證明。可是我厭惡那種假裝要做你的朋友的畜生,走近來搔遍你的全身。我喜歡那種知趣的畜生,安分的言生。我寧願去愛只驢子……要愛惜狗嗎?對的。可是為什麼要愛撫它,要懷抱它呢?”
“啊,算了吧,”我的英國朋友說,“我不想叫你一定信服我的話。”於是我們便扯到別的題目上去。後來,我養了一隻狗,這是因為我家庭情況的需要。我好好地叫人餵它,給它洗澡,讓它睡在一間好好的狗屋裡。可是我禁止它以搔遍我的全身來表示親暱和忠實的一切舉動。我真寧可死而不情願學許多時髦女郎那樣牽它在街上走。有一次我看見一個放了腳的江北老媽穿著一雙高跟鞋,明顯地是什麼外國人家裡的女僕,她一手拿著一根洋棍,一手拉著一隻小獵狗。那真才是一大奇觀哩!我不願意把我自己裝成這種怪模樣。讓英國人去拉狗吧。那才和他們有緣分,可是和我是緣的。我出去散步的時候,也得走得成個模樣。
可是我原來是要來談鳥的,特別是談我前天買鳥的經歷。我有一大籠小鳥,不曉得叫甚麼名字的,不過是比麻雀小一點。雄的紅胸上有白花點。去年冬天為了種種緣故死了幾隻。我常想再去買幾隻來湊伴兒。那正是中秋節的那天。全家人都去赴茶會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小女兒在家裡。於是我便向她提議,我們還是到城裡去買些小鳥吧。她很贊成。
城隍廟鳥市的情形怎樣,凡是住在上海的居民都很曉得,用不著我來多說。我手裡抱著我的女孩,走過那行人擁擠不堪的街道。那裡是真愛動物者的天堂,因為那裡不但有鳥,也有蛙,白老鼠,松鼠,蟋蟀,背上生著一種水草的烏龜,金魚,小麻雀,蜈蚣,守宮,以及別種奇形怪狀的東西。你該先去看那些路中地上賣蟋蟀的和包圍著他們的那群小孩子,然後再去判定中國人到底是不是愛好動物的。我走進一家山樂人開的鳥店,因為以前已經買過這種鳥,知道價錢,毫無困難地便買了三對。買價兩元一角正。
店是在街道轉角的地方。籠裡大約有四十隻那種小鳥,我們講定了價錢,那人便開始替我揀出三對來。籠裡的騷動揚起了一陣灰塵,我便站開點。到他揀鳥揀了一半的時候,已經有一大堆人圍聚在店前了,街上閒遊的人向來如此,也不足怪。等到我付了錢,把那小籠子提走的時候,我便變成注意的中心和眾人妒羨的目標了。空氣中飄浮著一層歡樂的騷動。“那是什麼鳥?”一位中年男子問我。“你去問店裡的人,”我說。“它們可會唱?”另外一個人問。“多少錢買的?”第三個又問。我隨便回答,像一個貴族似地走開了。因為我在中國群眾中,是一個可驕傲的有鳥的人。那時有一種什麼東西把群眾連結起來,一種純粹天然的本能的共通的欣喜,放出我們天下一家的同感,打破陌生人間緘默的壁壘。當然,他們有權利可以問我那些鳥怎樣怎樣,正如假使我當他們的面前中了航空獎券的頭獎,他們也有同樣的權利可以問我一樣。
於是我便一手抱著我的小女兒,一手提著鳥籠走過去。路上的人都轉過身來看。假使我是那嬰孩的母親,我便會相信他們都在稱讚我的嬰孩了,可是我既然是個男人,所以我曉得他們是在稱讚籠裡的小鳥的。這種鳥可真這麼希罕嗎?我自己這樣想。不,他們只是普通的愛鳥成癖而已。我跑上一家點心店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