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識了,點頭問好便進去了,如今獄神廟裡除了別家的犯人外,自己家只剩鳳姐一個人了,望著她骨瘦如柴的模樣,寶玉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面。
鳳姐笑道:“你既出去了,還來做什麼?”
寶玉提著寶釵預備的食盒,開啟取出飯菜遞進去,低聲道:“姐姐吃些東西罷,在這裡熬了一二年,我瞧著姐姐的身子也熬壞了。”
鳳姐咳嗽了一陣,道:“若不是當年好好調理了幾年,我只怕早就死了,就算如此,我恐怕也熬不過二十年的監、禁。我這一輩子,缺德的事兒沒少做,如今是我的報應罷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不求別的,只盼著葵哥兒和巧姐平安。”
寶玉聽了,忍不住拿著衣袖擦眼淚。
當初葵哥兒和巧姐兒被找回來,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兒在跟前養活,卻沒有留下巧姐,巧姐畢竟是從青樓裡贖回來的,名聲不好,即使是族人亦不願收留,唯有劉姥姥厚道,帶巧姐回京,來獄神廟裡見鳳姐,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劉姥姥見巧姐兒孤零零的沒人照料,便斗膽向鳳姐請求給板兒做媳婦,鳳姐答應了,便將巧姐託給了劉姥姥,只盼著她日後粗茶淡飯,安穩度日,不必學她一樣。
想起一雙兒女各有歸宿,雖不知將來如何,到底比無依無靠的強,鳳姐也算放心了。
寶玉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劉姥姥高義,也沒嫌棄巧姐是從那裡出來的,必然能善待她,我也放心,今兒來看姐姐,日後只怕要出遠門,不能再來了。”
鳳姐微微一怔,問道:“你要去哪裡?”
寶玉笑道:“去找我自己的出路。”
鳳姐不曾讀書識字,也不知道寶玉的心思,只當他又犯了舊日的癖性,便沒在意。
寶玉走出獄神廟,望天一笑,回到家中,卻見襲人過來了,正跟寶釵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怎麼竟這樣命苦,被他撇下來了。”
寶釵勸道:“這都是咱們的命,無可奈何,你好歹保重些。”
聽了這話,襲人反而哭得越發厲害了。
寶玉不免有些詫異,問麝月道:“這是怎麼了?”
麝月悄聲道:“蔣玉菡撇下襲人姐姐一個人在家,他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寶玉怔了怔,問道:“好好兒的怎麼走了?”他還想著蔣玉菡和襲人因紅綠汗巾結緣,乃是天賜,襲人常說他們日子過得甚好,怎麼會忽然勞燕分飛?
麝月沉默不語,襲人雖說供奉他們度日,但並不若在園子裡那樣盡心,畢竟她已經嫁為人婦,她原有這樣的痴處,服侍賈母時,心裡只有一個賈母,服侍史湘雲時,心裡只有一個史湘雲,後來跟了寶玉,眼裡心裡便只有一個寶玉,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棄了賈母,也許是因為嫁給蔣玉菡後日子過得不順,襲人也常念著在榮國府裡時的自在,她接濟別人也罷了,偏生又是寶玉,長此以往,蔣玉菡便一去不回了。
寶玉嘆道:“咱們家的女孩兒,如何都這樣命苦?”
襲人聽了這話,越發痛哭不已。當初花自芳給她說親,都是平頭百姓,皆是家裡窮,長得也不好,襲人是榮國府裡陶冶教育長大的,難免有些自視甚高,都不中意,雖知蔣玉菡是戲子從良,但是蔣玉菡生得標緻,家裡又有家業,襲人心裡十分願意,成親後,也過了一段夫唱婦隨的好日子,只是好景不長,還不如嫁給平頭百姓呢。
蔣玉菡一走了之,剩下自己又該當如何?哥哥已經娶了嫂子,雖然哥哥疼自己,但是嫂子卻不容人,自從她和蔣玉菡被人作踐後,嫂子都不許她進孃家門。
寶釵亦感傷身世,一時無言以對。
寶玉道:“快別哭了,都是咱們的報應罷了。蔣玉菡這會子出去,未必是不回來了,你回家略等等罷,這是他的家,他總不能置之不理,將來會回來也未可知。”
襲人聽了,道:“但願如此。”
襲人自忖蔣玉菡為寶玉打點時也是鞍前馬後,十分周全,想來不是無情無義的人,聽了寶玉的勸告,含淚回去苦等蔣玉菡回來,每日仍有人打攪,搬了兩次家也沒有擺脫,後來怕蔣玉菡找不到自己,又搬了回來,但是終其一生,未曾得到他的訊息,且是後話不提。
見到襲人的命運亦是不堪,寶釵唯有嘆息一聲,不知如何開口。
寶玉卻對寶釵說道:“我已經跟倪二辭了打更的活兒,咱們收拾收拾東西回鄉罷,這裡不是咱們的久留之地,也不能一輩子依靠林妹妹買的院子過活。”
家裡那樣對待黛玉,他哪還有顏面依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