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親。姚先生趕緊把他扶起,讓他坐下,但是他卻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兒黑,個子高,前額大,嘴和下巴顯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釦子換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為不能買一頂帽子,又不能戴原來警察的帽子,所以來時是光著頭,頭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筆直,兩個肩膀寬大而強壯。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親。說話是清清楚楚的漢口口音。姚先生說:“你母親不愧是個偉大的母親。你為什麼始終沒給她寫封信?”
陳三勉強抑制住感情說:“我寫過。不知為什麼沒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後,我正在湖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寫‘查無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沒有旅費。我想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親也許已經去世。”
姚先生說:“我們想辦法幫著你找她。你就住在這兒好了。”
陳三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親,也不形之於外。人把他帶到立夫的院子裡,立夫,莫愁,環兒正等著看他。
莫愁問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訴我們,好不好?”他說:“少奶奶,這話說來可就長了。在軍隊裡,我扛幾十斤重的東西。那時候兒我很年輕,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過病,又好了……腿都腫了,有一個禮拜,沒有飯吃,沒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兒上等死,後來一個村裡的女人給我飯吃,給我地方兒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後,到漢口去拉洋車。後來走了一步好運,有人僱我去給私人拉車。幾個月之後,那位好心腸的老爺搬到別的地方兒去,我又換了幾家主人。後來我決定獨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沒有?”
他回答說:“沒有。窮人哪有工夫兒成家?”然後他問:“您有沒有我母親的像片兒?”莫愁說:“沒有。”他顯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兒。莫愁很留心,沒把他母親給他做的那包衣裳給他看,恐怕他太難過。但是環兒站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走到後屋裡去,把那一包衣裳拿了出來,一直走過去和他說:“這都是你母親給你做的衣裳。”
環兒的聲音有點顫抖。這位穿著講究的小姐站得離他那麼近,陳三站著怪不好意思,也一時弄不明白。環兒解開包袱,看了他一下兒就走開了。看見母親給他做的這衣裳(這在小說兒上已然看到過),陳三突然放聲大哭起來,簡直就像個小孩子,眼淚竟把衣裳哭溼。立夫和莫愁大受感動。過了一會兒,莫愁才勉強說:“你母親老想打聽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去。你要好好兒收存這些衣裳。”
陳三勉強收住眼淚,他說:“我一定永遠不穿。”
他們聽見隔壁屋裡有哭泣之聲。環兒原來又不見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臉上顯出十分驚異,但是繼續說些別的事情。立夫說:“你願不願在我們這兒做事?我們會給你假去找你母親。你總得有個地方兒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願意當用人。”
陳三說:“我母親在您這兒做過事,只要您讓我在這兒,我做什麼都可以。您讓我做什麼我都感激。我母親也許會回來的。”
立夫問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給他個書記的事情做。
但是陳三自己說願看守花園兒,因為他槍法好,是個神槍手,在警察大隊射擊比賽他得過獎,雖然姚家不需要這等人,姚先生還是答應了。
陳三回到老家村子裡,回來說她母親一年以前回去過,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他沒有什麼事,因為人勤快,他就去問莫愁有什麼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給他書看,有時候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訴他不要太費事像繡花兒那麼精細。
陳三一直沒找到他母親。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親做的衣裳穿在身上,連同樣藍色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買了一個很貴的皮枕頭套,大概有兩尺長,是抽大煙的人在出外時用來既做枕頭又裝煙槍的。陳三在裡面裝幾件衣裳,夜裡枕在上面睡。在晚上,他不值班時,發狠用功,熟讀立夫借給他的書,就在夜裡曾經照過他母親縫衣裳的燈下讀,彷彿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個燈是環兒給他的。現在在進院子的門口一間小屋子裡,他掛了兩尺長的一副對聯,他自己用工楷寫的,是普通常見的兩句:樹欲靜而風不止
子欲養而親不待
陳三焚香敬書
他有時候心裡想一下兒給他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誰,後來發現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的院子裡遇見她時,她總是和他說話,但是陳三則儘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說,自從立夫發表了那篇小說之後,環兒顯得比以前沉靜,而且拒絕母親為她進行婚事,實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