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她的頭腦漸漸清醒,現在能夠自由呼吸,能在舒適的孤獨之中思慮了。她枕著枕頭,仰身而臥,瞅著面前的竹蓆篷,茫然出神。她已經把喪服脫下,現在穿的是緊身的白內衣,看樣子當然不像居喪期間的寡婦。她完全沒留意眼前船家一對夫婦和他們的女兒,那個女兒,蘋果般健康的臉,自然的微笑,豐滿充漲的胸部,正當青春年少。老僕連升,一個人在船頭待著,牡丹可以全不在乎。她已經把頭髮鬆開,兩手抱膝而坐,對不可知的前途,縱情幻想。她若離開夫家過早,難免招人議論,她自己也知道,同時自己的父母也不贊成。但是她知道。她的命運是操在她自己手裡,她不容許別人干涉。她點上一支紙菸撲的吹了一口,身子滑下,成了個斜倚的姿勢;這個姿勢,守舊禮教的女人,若不蓋著身子,是不好意思在大白天這麼躺的。她的眼睛看著手指頭上一個閃光的鑽石戒指。那是金竹送給她的。她移動那雙手,看著鑽石上反映陽光的變化。她小聲喚金竹的名字。
那個鑽石戒指兒,是她和金竹一頓狠狠的爭吵之後,金竹送給她的。他們倆都是火暴脾氣。二人之間發生過多次情人的爭吵,每次都是愛情勝利,復歸於好。這個戒指兒就是愛情勝利和好的紀念。她已然忘記那次爭吵的原因,但是金竹把這鑽石戒指兒送給她時,金竹眼睛裡的柔情萬種,兩人的意見分歧立刻消失到九霄雲外了。金竹永遠是那個樣子,天性喜歡給她買東西——女人用的小東西,比如揚州的胭脂,蘇州的精緻的大眼兒頭髮網子,送給她的時候兒,總是表現出令人心蕩魂銷的柔情深愛。
在牡丹的一生,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單獨一個人,真正無拘無束。不在戀愛中的人,沒有一個會知道單獨自由時的真正的快樂。可是,同時,她的芳心之中卻有無限的悲傷與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劇的感受。她好想能見到金竹。也許後天她能在青江見到他。她已經預先寄給他一封信,深信他會來的。一想到與情人別後重逢,心就撲通撲通的跳。牡丹的個性是想要什麼就必須得到什麼。她不願守寡,而且要儘早與婆家一刀兩斷,也就是為了金竹。金竹現在和家人住在蘇州,但他祖母和兩個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時,一年有兩三次牡丹要回孃家探望母親,揹著丈夫,預先約好,和金竹在旅館相會,或一同去遊天目山或是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會。雙方都是熱情似火,不能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為離多會少,相見為難,越發狂熱,盼望著下次相見,真是牽腸掛肚,夢寐難安,而外表上,每個人都過的是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緩緩滑進,槳聲咿呀,水聲吞吐,規律而合節拍,牡丹聽了,不覺越發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後自己便可以自由了,她和情人也許一年可以幽會兩三次,但是其餘的時間她怎麼過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麼下去呢?想到她的美夢時,不由得心跳——兩個人你屬於我我屬於你,金竹完全屬於自己,再沒有別人打擾。她知道自己自私,但是金竹對她深情相愛,一心想娶她為妻,別無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個情人,也是唯一的一個。牡丹對金竹的妻子並無惡感,有一次金竹的太太帶著小孩子時,牡丹趕巧看見她。金太太體態苗條,是蘇州姑娘正常的體型,長的也不難看。倘若金竹愛自己和自己愛金竹一樣,為什麼金竹沒有勇氣決心為自己犧牲一切呢?這個問題頗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從箱子裡拿出她寫給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離開高郵時立刻寫的。她自己凝神注視這封信。重讀這封信上的文句,自己覺得相思之情,浮躍紙上。
〖金竹吾愛:
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擺脫一切,與君親近。雖然禮教習俗不以為然,無論犧牲若何,我不顧也。聞聽此一訊息,想必甚為喜悅。我即往嘉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經青江。務請前來一晤。有甚多要事與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關頭,極盼一晤,請留言于山神廟守門人,即可知何處相會。
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閒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黃,其實,即使蜚短流長,我亦不予重視。就我個人而言,我欲犧牲一切,以求以身許君。君以妾為何如,我不知也。我並無意使君家破碎,亦無意傷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瘋狂相愛,又當如何?
君之情形,我已就各點詳予思慮,亦深知君處境之困難。若君之愛我果不弱於我之愛君,我甘願等待兩年三載,以俟時機成熟,得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愛,我無事不能忍受。
我今日不得不為前途想,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時,我甚願現時汝即在我身畔,每分鐘與我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