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原先怎麼談到這個問題上來的。過去那些年,她始終沒和她丈夫談到過樑翰林,也沒和別人說過。她的臉現在通紅,眼四周的肉很緊很光滑,兩隻眼向遠處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說:“我竟會忘記裝這幾本書!我怎麼會想讓他們給我寄去呢?”
“東西都裝好了嗎?”
“差不多了。有些東西要留下,以後再寄去。我只帶我自己的東西,還有我丈夫的細軟。船上地方兒也不大,靈就要佔一半兒。”
臨走之前,王老師夫婦向她告辭,並且問她:“你要不要在靈柩前哭一哭?也只是做個樣子給人看。鄰居會說話的。按理,守夜七天,每天夜裡要哭一次的。”
“由他們說吧。我不哭。”
“不過到了婆家,你可得哭哇。”
“這個不用擔心,有別人哭時,我會裝著哭的。”
夫婦二人出門之後,王師母對她丈夫說:“看見這麼個少女這麼命苦,真使人心疼。一輩子要守寡,連個孩子也沒有!”
丈夫回答說:“等著看吧。這個小反叛。總有一天你會看見事情爆炸的。她另有她的看法。”
“你們在書房裡說什來著?”
“告訴你,你也不懂。”
第二章
因為船要運靈柩,運費要特別多付。
僱的運靈的船,是一條小船,外面量起來,僅長三十尺多一點兒。一張竹片編的席,也可以說是兩三片結在一起,在船的中部彎扣下去像個帳篷,用以防雨,並遮蔽太陽,費太太是坐一頂小轎子來的,棺材安置在船前面時,她在小轎裡,低著頭,臉一部分被孝帽遮蓋著。棺材上披著紅布,這樣,別的船上的人才不致覺得看了不吉祥。棺材前面橫著一條白布,上面寫著死人的姓名。薛鹽務使和他外甥在一旁照顧。
王老師夫婦也在場,陪著亡人的寡妻,一直到最後。一切都停當之後,老僕人和王師母陪著她小心翼翼的走下河岸,橫過一條上船的跳板。船篷中後面有一片地方,鋪著褥子,擺著一個枕頭,是供給她坐或是躺著用的。這上段航程大概要走十來天——要走運糧河,橫過長江,到蘇州附近的太湖區。
船上的跳板撤去之後,她站起身來向來送的友人告辭道謝。大家所能看見的,是喪服下面她那半遮蔽的臉,和繃得很緊的嘴唇;她本人則站在那兒彷彿一座塑像,靜靜的像死亡。
在高郵以下,通往揚州的一段,運糧河一直十分擁擠,因為這一段當年非常繁華。沿河因地勢變化不同,不過四十尺到六十尺寬的一條皇家的運糧河道,擠滿了舢板、家船,西洋式的、中國式的等等,有的精工雕刻,船艙油漆,有的則木板本色,樸質無華。河上的空氣中,一直響著槳櫓嘩啦的打水聲,船伕赤腳在船板上沉重的撲通撲通的腳步聲,竹蓆子的嘰嘎嘰嘎聲,船和船相撞時粗啞的磨擦聲;河上的這種交通運輸是既悠閒,又舒適。經過一個個的城鎮,景物生動,隨時變化,交通擁擠,自在意料之中,也是正常之事;若想急趕向前或是超船而過,那是枉費心機,難以成功。兩岸上有商店和住宅;岸高之時,房子與閣樓便用打入低處的樁子撐起來。閣樓上用繩子吊下水桶,從河裡向上打水;洗衣裳的女人跪在岸上用棒槌在石板上捶打衣裳。在夏天,兩岸響著啪——啪——啪敲打衣裳的洗衣聲,婦女的嘰嘰呱呱說話聲,清脆的笑聲,她們的小孩子有的在旁邊玩耍,有的在她們背上騎著。尤其是月明之夜,不管春天或夏天,越快接近一個市鎮時,婦女的談笑聲和打洗衣裳的聲音也越為增強,因為她們喜歡晚上清涼,洗衣裳舒服。年輕的男人在河岸上漫步,或為賞月,或為觀賞俯身洗衣裳時一排排女人的臀部腰身。
到了鄉間,運河漸寬,船也豎起帆來,藉著風力行船,船航行在翠綠的兩岸之間時,襯著背面開闊的天空,風滿帆張,無論早晚,都可看見。在炎熱的天氣,船伕總是赤露著脊樑,坐著抽旱菸,辮子盤在頭上,結結實實紫赯色的肩膀脊樑和四肢,在太陽光裡發亮。
費家運靈的船已經開船,送行的人已經歸去,牡丹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孤寂,一種奇異的自由;她的一段航程終於開始了。那最後決定包裝什麼東西,留下什麼東西,那種麻煩猶疑,也過去了。她覺得一切到了一個結局,現在是走向一段新生活的開始,也是一些新問題的開始;現在感覺到自己是孤獨一人,要冷靜下來,自己要反省思索,是生活上結束上一段開始下一段的時候。將來是朦朧而黑暗,還不曾呈現出一個輪廓來。她覺得內心中有一個新的衝動。
春日的微風和碧綠的鄉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