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完燈②以後,再過門。楊蛾子的四十塊聘禮一到,紅封拆也沒拆,楊幹大就打發媒人,給後莊送去。聘禮到了,這門親事算正式定了下來,後莊那邊,收拾停當,只等吳兒堡這邊選個良辰吉日,花轎抬人了。
這一切楊作新都不知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此時的楊作新,心高氣盛,一抹心思,只想效仿杜先生,唸完初小,再念高小,高小完了上中學,中學完了上大學,“天生我材必有用”,“天生此物為大用”,這些古人今人的句子,總不時盤桓在腦際。
這一天,前莊小學第一屆學生畢業,楊作新揣了一份蓋著杜先生私章的畢業文憑,興沖沖回到家裡,雙手遞給父親。父親一看,自然歡喜。也許是為了喜上加喜,父親楊幹大這時將自己這些天的操勞婚事,和盤托出,並且說你小子算是有福氣,一切都由爹孃操辦著,唾手可得,不像他那一陣,爹孃早死,一切都得自己操辦。楊作新聽了,吃了一驚,年紀這麼小就結婚,同學們見了,一定笑話,那杜先生說不定也會笑話他的,於是使起性子來,說他不要媳婦。楊幹大本來正美滋滋地準備聽兒子說幾句感激的話,想不到兒子這樣不識抬舉,熱臉碰上了個冷屁股,真可憐了父母的一片苦心了。楊幹大登時惱了,彎腰從腳上取下鞋子,衝著楊作新的屁股,狠狠地打起來。
按照常規,老子打兒子,兒子抬腿一跑了事,可是楊作新是個犟板筋,任楊幹大的鞋底砰砰啪啪地打著屁股,他既不逃跑,也不告饒,並且嘴裡還不停點兒地念叨著“我不要媳婦,我要上學”之類的話。從山上挖小蒜回來的楊蛾子,看到這陣勢,嚇哭了。她去拉父親,於是父親在打楊作新的同時,也給了她兩鞋底。她見父親這回是動了真怒,趕緊跑進窯裡喊媽媽去。楊乾媽從窯裡出來,數落了兒子兩句,要他給父親回話。接著又說男人:今天是兒子高興的日子,如今是民國了,不興科舉,要麼,兒子的這張文憑在手,該是個秀才,喜都喜不過來,還打他。
楊作新見驚動了母親,又見父親像被人刨了祖墳一樣氣急敗壞,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實在於心不忍,於是低下頭來,張口叫一聲“大”,算是認錯。楊幹大身上早沒有勁兒了,有了這個臺階,也就就坡下驢,把鞋往地上一扔,趿在腳上,然後蹲在�畔上,抽他的悶煙去了。
婚事還得進行,而且事不宜遲;定了親不結婚,逢年過節,便還要破費,帶著像樣的禮品去看丈人。所以楊作新回家以後,不多日子,楊幹大便給他把婚完了。正如那陝北民歌唱的那樣:正月裡說媒二月裡定,三月裡送大錢四月裡迎。一頂花轎,伴著吹鼓手淒涼的嗩吶聲,燈草兒嫁到了吳兒堡。
如果楊作新堅決抗婚,這樁婚事說不定就此吹了。可是在捱打以後的這一段時間,三件事使楊作新的口氣有了鬆動,或者說勉強地承認了這樁婚事。一件事是,楊作新去前莊小學杜先生那裡,談這件事情,討主意,進了窯門,卻見一個小腳的老媽媽,在杜先生窯裡待著。開始,楊作新以為這是杜先生的母親,看看不像,一問,才知道是杜師母,也就是杜先生的妻子。杜先生也是十三上結的婚,家裡為他找了個大姑娘,為的是“女大三,抱金磚”。“糟糠之妻不下堂”,杜先生和他的妻子,相敬如賓,許多年了,這次,妻子惦念丈夫,專程騎毛驢從膚施城趕來看他。這事讓楊作新開了眼界,知道凡事不可強求,該湊合的時候就得湊合,於是躬身給杜師母道了聲“安寧”,打道回府了。這是第一件。第二件,是楊作新和楊幹大之間,在“上學”與“結婚”這兩宗事上,彼此都做出了些妥協。也就是說,只要楊作新結婚,父親就同意他去縣城上學,只是,家中已經空空如也,這學費問題,無從解決。在學費問題上,是杜先生慷慨解囊的,他表示一切學雜費用,由他擔承,這樣,楊幹大也就無話可說了。第三件事情最令楊作新動情。他這時候知道了父親已經送出了四十塊錢聘禮,而這四十塊錢,是將楊蛾子許配給人家,換回來的。聽到這話,一時間他無地自容,不由得掉下幾滴眼淚來。看到天真爛漫的妹妹,還一點不知道這件事,正在窯外快樂地玩耍時,他痛苦地感到自己對不起妹妹。按照鄉下約定俗成的規程,如果男方拒婚,那麼這聘禮一個子兒也要不回來,全歸了女方,而且鄉下人還要指脊樑骨,說男方這家仗著有錢,欺侮人家女孩兒,壞人家的名聲。如果女方提出退婚,那麼一個子兒不少,得吐出來。這叫道理。知道了這一切,楊作新才明白,父親那一天為什麼要動那麼大的肝火。“罷罷罷,”他說,“辦事吧!”
於是,一頂花轎,燈草兒來到了楊家。這女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