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在此之前他一直是一付公事公辦不近人情的冷酷模樣,他的口授像從毫無知覺的機器裡倒出一樣冷冰冰的。迄今為止只有一次——就在前不久的一天——他那冷冰冰的態度才有所減輕。她不太肯定,但她認為在他剛才的聲音裡至少出現了一絲溫暖,好像他突然在她——對一個人——說話,而不是對一個苦役犯,一個骯髒的波蘭女人。從一群病入膏肓、垂死掙扎的蟻群中掙扎出來,又靠著不可思議的運氣(或者說靠上帝的恩賜。她有時虔誠地想),以及對波蘭語和德語的精通,對兩種語言打字機和速記(如果不是懂速記的惟一犯人,至少也是極少數中的一個)熟練操作,她得以提升並享受特殊待遇。此時,她正運用速記完成霍斯口授信件的倒數第二段:“希臘猶太人的運輸問題很有可能成為當務之急。鑑於比克瑙用於特別行動的機械裝置超負荷運轉,且程度遠遠超過預想,所以我鄭重提議,在希臘猶太人這一特定事務上,應考慮向東部佔領區的特雷布林卡或索比霍爾集中營等可供選擇的地點運送。”
霍斯又停了下來,點燃了一支菸。他兩眼發直,透過半開的窗戶做夢似的凝視著窗外。突然他叫了一聲,聲音很大,蘇菲以為出了什麼差錯,但他臉上迅速泛起一絲微笑。她聽見他叫了一聲“啊哈!”一邊探出身子朝緊靠房屋的那片田野望去。“啊哈!”他很快又叫了一聲。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壓抑著聲音對她說:“快!來這兒!”她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和他靠得很近,幾乎碰到了他的制服。她順著他的目光朝田野望去。“哈羅金!”他叫道,“它多美啊!”
在下面的田野裡,一匹雄健、雪白的阿拉伯馬正歡天喜地地撒野。它沿著橢圓形的圍欄賓士著,肌肉繃得緊緊的,白色的尾巴揚得老高,猶如身後飄著的一道白色煙霧。它高傲地揚起頭,歡叫著疾馳而去,好像被一種激情完全控制。它四蹄生風,一種健康的活力瀰漫全身。蘇菲以前曾見過這匹馬,但從未見過它如此充滿激情地疾馳。這是匹波蘭馬,一件戰利品,現在屬於霍斯。“哈羅金!”她聽見他又叫了一聲,它又出現在視野中。“真是個精靈!”那馬獨自在那兒奔跑,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幾隻羊在草地上吃草。在田的那邊,在地平線的映襯下,是一片潮溼的不知名的灌木叢,樹葉已染上加里西亞秋天的鉛灰色。幾座淒涼的農舍散亂地點綴在林子邊緣。儘管慘淡而了無生氣,蘇菲卻寧願選擇這一景象。而從房間的另一側看到的是車站鐵路邊的坡道,擁擠、忙碌的“選擇”正在上面進行;後面是暗褐色的簡易房,一個金屬的拱形招牌立在上面:“自由勞動力”。蘇菲感到一股寒意流遍全身;同時,脖子上有針滑過的感覺,霍斯正用他的手指尖輕輕觸控著她的肩頭。他以前從未碰過她。她又哆嗦了一下,儘管她發現這觸控不是故意的。“看哈羅金。”他悄聲說。那匹雄壯的駿馬仍在圍欄裡不停地飛奔,攪起一團團塵土。“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馬,就是這些波蘭阿拉伯種馬。”霍斯說,“哈羅金——一首凱歌!”那馬又跑不見了。
然後,他突然回到他的工作,示意蘇菲坐回座位。“我說到哪兒了?”他問。她讀了一遍剛寫下的那段。“啊,現在,”他又開始說道,“完成最後一段:在未得到更進一步的訊息前,我希望為比克瑙的特別行動小組投入更多體格健壯的希臘猶太人這一決定能得到批准,將極度虛弱之人置於特別行動附近似乎是大勢所趨。完畢。嗨,希特勒!像以往那樣簽字並立即列印。”
她馬上走到打字機前,把原文和五張影印紙捲進機器裡。她埋頭做事,但知道他現在正走過她身旁,拿起一本工作手冊讀起來。她從眼角瞟了一眼那本手冊,不是黨衛軍秘密警察所用的那種綠色手冊,而是一本藍灰色的陸軍軍需官手冊,書名幾乎佈滿整個封面:《衡量和預測處於惡劣的土壤與氣候條件下的改良容器滲漏的方法》。她心想,霍斯真是不浪費一點兒時間,剛剛說完最後兩個字便一頭扎進這本手冊中。她的肩上仍留有他剛才觸控的感覺。她垂下眼瞼,列印出那封信,絲毫未被其中那條可怕的訊息所驚擾。這是她剛從霍斯最後的陳詞中瞭解到的。像“特別行動”,“特別行動小組”之類的名詞,集中營中很少有人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或者,透過霍斯的信件,可以做這樣的解釋:“對即將死去的希臘猶太人,我希望在將他們送進焚屍爐之前先派往死亡突擊隊,讓他們在那兒處理屍體,收取上面的黃金,然後再將屍體送進焚屍爐,直到他們精疲力竭,再送進毒氣室作最後了結。”蘇菲敲擊鍵盤時,霍斯這些話引起的聯想在她的腦子裡閃現。六個月前她剛到這兒時,這樣的想法十分荒謬令人難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