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第一,跟明夷一頭一尾,遙相呼應。
王美蘭低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卷子看。專注的神情,彷彿紙上開出花,值得費心去研究。張茉芬心裡發笑,知道她在避免跟自己對視。
王美蘭平日老愛譏誚張茉芬太瘦,說早解決溫飽了,還這麼皮包骨的,外人看了,沒準以為絲廠在剝削職工呢。張茉芬也不示弱,回敬道:你家那位可是食堂採購呀,可惜我家男人幹銷售,不然每天捎個一斤半斤五花肉回家,我也能養出一身膘。
王美蘭擁擠地坐在女兒座位裡。張茉芬看她就那麼一直埋著臉躬著背,胸脯抵住課桌,整個人似乎足足矮了自己有一頭。張茉芬的腰身更加挺直,細長的脖頸也愈發伸展起來。
校園裡盡是大人小孩的身影。大人們三三兩兩,排著隊等著跟班主任做個簡短交流。小孩子三五一群,追著鬧著尖叫著,一臉即將做鳥獸散的興奮。
張茉芬一手提書包,一手牽著明夷,站在校門口張望。子女學習一事,張茉芬多年來佔盡優勢,但不跟王美蘭來個正面碰撞,她總覺意猶未盡。王美蘭慣用比不過就躲的方針,不過張茉芬此刻有的是耐心。她堵在校門口,心想那女人總不致翻後牆而去。
操場那端,王美蘭慢吞吞走過來。
張茉芬熱情的招呼道:“等你老半天了。我準備去百貨公司買些糕點,犒勞小孩,一起去吧?”
王美蘭笑了笑,頭轉向一邊:“我家裡還有事,去不了。”
李嬈一聽急了,伸手拖住王美蘭衣服:“媽媽,我要吃綠豆糕。”
王美蘭一巴掌開啟李嬈的手:“就知道吃,回家給你吃筍子炒肉。”
“小孩子皮肉嫩,可經不起竹條子打。”張茉芬笑著勸:“你消消氣,我先走了。”
她牽起明夷的手,意適神泰地轉過身。走了沒幾步,後面傳來王美蘭恨恨的聲音:早知你這麼不爭氣,還不如直接撿一個來養,也省去十月懷胎的苦。張茉芬臉色驟變,像被蟄了一下,手指用力,緊緊拽住明夷快步離開。
明夷抬眼看她媽媽一眼,又警惕地移開視線。她媽媽的手冰涼乾燥,握得她發疼。比痛感更為清晰的,是那個答案。明夷的心突突狂跳。沒有人比李嬈的媽媽對她家知根知底,那個女人是當之無愧的知情者,也是洩密者。她告訴了她的女兒,她女兒告訴了更多的人。一定是這樣。
秘密使人相安無事,是該埋葬,趁月黑風高是埋到地底下,永世不透生息。偏有人愛多事,幹勁十足地到處挖,揭開幾層地皮來翻撿骨殖。看別人的秘密在青天白日下復活,是平淡人生的莫大消遣。
即將轉過街角時,明夷回頭盯住身後那對母女。那對親生母女,一樣的心型臉,一樣的薄嘴唇,一樣的長舌婦。黃昏的風,吹拂明夷柔軟的髮絲。她的眼裡充滿憤恨。
“你爹不是你親爹,奶奶我也不是你親奶奶。”整個晚上,戲詞在明夷耳畔迴盪不休,彷彿近旁有個隱形人,翻來覆去地朝她唱。客廳悄無聲息,父母似乎提早回房。他們被含沙射影驚動,躲進牆壁另一面的房間。明夷不知他們那邊是否也正響起這兩句。父母經常唱樣板戲,有板有眼地唱過很多出,《紅燈記》他們從來沒唱過。
明夷立在鏡子前發呆。對著鏡子看久了,那張臉竟然陌生起來。白白的面板,黑黑的眼睛,到底是誰遺留的模樣?念頭一旦生起,便有奇特的蠱惑力,一次又一次,引導她穿越記憶長廊,冥神追思,努力地想要回去,回到十二年以前。
寒冷的陰曆十月。清晨,濃霧瀰漫,一個出生不久的女嬰被遺棄。每次到這裡,厭煩情緒頃刻洶湧,阻斷一切想像。她根本無法記起那張臉。那天清晨,將她放在絲廠宿舍大門外的那個人,如同進入記憶盲區,真實地存在,又看不到絲毫影跡。也許,那天的霧太大了。明夷對著鏡子說。
張茉芬推門進來。明夷立即離開穿衣鏡,走在書桌前。
“幹嘛抱著檯燈走來走去?”張茉芬隨口問,也未深究。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裡轉一圈,來到窗前,拉上窗簾,壓低聲音說:“爸爸媽媽希望你今後少和李嬈來往,最好別在一起玩。”
“為什麼?”明夷仰臉望著她媽媽。
“因為——”張茉芬站在臺燈背光處,神情含糊:“因為李嬈太貪玩,不愛學習,你老跟她混在一起會受不良影響。別忘了,爸媽對你的期望是北大清華。”
明榮夫婦早出晚歸,整日整日不在家。儘管明夷答應不跟李嬈一起玩,夫妻倆仍不放心,出門前從外把房門反鎖了。明夷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