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到老胳膊老腿下不了樓的地步。偶見他們出來買菜倒垃圾,也是腿腳靈便,行走自如。房子原本不是他們的,不知哪一年,原先的人家搬走了,這兩口就住進來。男的在儀表廠上班,退休了,女的是家庭婦女,沒工作。他們無兒無女,也沒親戚朋友,常年足不出戶,偶爾洞開房門一角,門縫裡便竄出一股複雜的氣味,令人掩鼻。
有一段時間,家裡的蟑螂層出不窮,但凡用得上的各類殺蟲劑都用過了,仍然無濟於事。今天消滅了,隔幾天又會從犄角旮旯鑽出來。有的母蟑螂還拖著身孕,即將臨產,這可怕的生物一肚子就能產五百隻卵。蘇婭的母親名叫徐靜雅,徐靜雅對蟑螂窮追猛打,尋根索源後悲憤地得出結論:這些殺之不盡,滅之不絕的蟑螂是從對門家裡竄過來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蘇家是野火,對門就是春風,野火再彪悍,也鬥不過春風的泛濫,最後只能垂頭喪氣,偃旗息鼓。
除了對不講衛生,滋生蟑螂的鄰居心懷不滿,蘇婭對樓下不遠處的公共廁所也深惡痛絕。每天早晨,廁所門口都會排著歪歪扭扭的長隊,不時有內急的人,一手拿著手紙,一手捂著肚子站在隊伍裡,彎腰撅臀,似乎一刻也等不及了。那樣子真是既滑稽,又辛酸,令人對這漫長無趣的人生都要生出幾分恨意的。她冷眼看著排隊守候的人群,內心充滿莫名的悲愴。然而,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她有什麼資格悲天憫人呢,這悲愴便成了深深的惆悵和自憐。
每每面對這些,蘇婭就會惱恨地想,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令人苦惱的環境?一度,她寄希望於求學,像哥哥那樣跑到遙遠的南方讀大學,可是,好不容易捱到高中畢業,成績卻差強人意,只勉強考取本地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專科院校。學校宿舍緊缺,本地生實行走讀制,她連住宿舍的機會都被剝奪了。畢業後,分配到離家不遠的建築公司當會計,從此,朝九晚五,開始一份中規中矩的工作。她企圖離開家的願望就像一枚長在樹梢的柿子,始終夠不著,只能遠遠看著。終於有一天它從樹上掉下來,卻已經腐爛變質了。
當然,就像一隻手的正反面,這個從她出生就居住的地方除了令她嫌厭的一面,也有讓她喜愛的一面。樓房後面,穿過一道寬闊的河床就是漫延起伏的山巒,從山底爬到山頂不過半個小時。小時候,蘇婭常常爬山,有時和哥哥一起,有時和賈方方一道。春天,山上開滿粉色的野桃花,漫山遍野,妖嬈嫵媚。她把尚未完全綻放的野桃花采回家插進灌滿水的玻璃瓶,看著它們吸足水份,看著它們開出豔麗的花。秋天,山上野生的黃櫨葉變紅了,像火,把整座山都燒紅了。她採來紅葉製作書籤,先用圓珠筆在葉片上寫下“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之類的詞句,葉柄用細針穿一根彩色絲線,繫個漂亮的結,小心翼翼壓在書中。幾天後,水份抽乾了,便成了一枚漂亮的書籤。然而,這書籤是極脆弱的,壽命都不長,一不小心,就碰碎了。
除了山,小區附近還生長著許多高大的女貞,以及開出淡紫色花朵的泡桐,它還另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懸鈴木。除了泡桐和女貞,還有枝葉茂密的楸樹,修長齊整的水杉,挺拔高大的白楊。炎熱的夏日,白楊樹頂端的葉片在陽光照射下彷彿盛開的一簇簇白色花朵。樓與樓之間有一部分搭成長廓的葡萄架,清涼雅緻,每年剛剛長成果實,沒來得及成熟,就被下手快的孩子摘走了。樓後的空地,還種植著兩株矮小的櫻桃,夏末時節,結出紅紅的,鮮亮的果實。附近居民不屑於吃這種水果,他們嫌裡面的籽太大。蘇婭卻懂得品嚐它們的好,摘櫻桃的時候,她總是叫上賈方方,兩人各自端著一隻罐頭瓶。一個晌午,便能摘滿滿兩瓶。她們邊吃邊摘,抿著嘴唇,享受著櫻桃的酸甜可口。賈方方家搬走以後,摘櫻桃的便只剩下蘇婭一個人。她仍舊一邊摘果實,一邊抿著嘴唇品嚐櫻桃。寂寞就像嘴裡的果肉汁液,一點一滴漫延至口腔……蘇婭對自己從小到大生長的環境,既充滿依戀,又排斥嫌棄。然而,無論她懷著怎樣的心情,這是她的家,唯一的家,她離不開這裡,也無處可去。有時候,她望著周遭的一切,心裡灰撲撲的,空蕩蕩的。眼神是迷茫的,感覺一生就在這裡結束了。可是,天知道,她還年輕,甚至,她還沒有戀愛。
(2)命運是多麼強大堅硬
蘇婭的母親徐靜雅在桐城京劇院工作,原是唱戲的,唱的還是正旦青衣。年齡大了,身段走了形,就被照顧到影院賣票。後來,看電影的觀眾越來越少,她就成了真正的閒人,一個月有多半時間賦閒在家。
徐靜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