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方,家中的三萬元存款單就放在你的枕頭套裡。記住,現在先不要去取,以後再說。麵缸裡有五根金條(暫時放在那裡最保險),不要急於出手,現在不是賣金子的時候。永遠照顧好你的媽媽和姐姐。你姐姐手裡有幾百塊錢,先花著。
如果你長大後什麼都做不了的話,可以試著去做些生意。記住,就是你媽媽的錢,也別忘了賺。
告訴黃圓,不要嫁給生意人。
不要再養金魚了。
我先走了,還沒有想好去哪兒。大概是青年湖吧,我在那兒參加過街道組織的義務勞動,哪兒深哪兒淺我都知道。我已經活夠了。那地方不錯,那是我自掘的墳墓、水制的棺材……
你倆趕到青年湖的時候,黃宗遠的屍體已經被撈起來了,放在水閘的旁邊。他躺在那裡,臉上帶著泥汙,一群蒼繩圍繞著他,他穿的那身黃綢褲褂緊貼在身上,汙穢不堪。你緊緊地拽住幾次要衝上去的黃方,站在圍觀在那裡的人群后面,看著公園裡的環衛工人將黃宗遠用一領破草蓆裹著,裝在一輛三輪車上拉走了。
黃方的媽媽是在黃宗遠死後一個星期死的。那天,趕在黃圓和黃方都不在家的時候,她躺在床上,用刮臉刀片割腕自殺了。她也留下了一份遺書,上面寫著:
孩子們,你爸爸先走了,我也想好了,待會兒就走。現在,刮臉刀片就放在桌子上,我誰都不怕了,別提紅衛兵,就是天兵天將來我也不怕了,我這一生都在擔驚受怕,現在好了。
你爸爸他特自私,一輩子都是這樣。他怕事情敗露,紅衛兵們再來時將他打死就先走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就把這份罪過扔給了我。我也不想受這份罪,這輩子我受的罪夠多了。孩子們,暫時別回家了,藏好你爸爸給你們的東西,先到上海你姨媽家躲一躲吧。但願你們的一生能夠安定幸福,別像我們,自打懂事起就是讓人家革命的。他們不累我累了,我不想再活著讓人家革命了。你們倆相互幫助,各自保重吧。
媽媽 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日
你所以能將這兩份遺書記得如此清楚,是因為它給你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像是用利刃鐫刻在了你的腦海裡,勝過你在學校裡學到的所有詩文。
漸漸的,你似乎從文化大革命開始時的驚恐萬分,整日裡惴惴不安的狀態中走了出來,面對這麼多重大的刺激,像是已經麻木了。在你的認識裡,革命就是革命物件的淚水、流血和死亡,令你心痛或不那麼心痛的淚水,你所熟悉和不熟悉的流血和死亡。
黃圓隨同叉子一起到外地串連去了,你索性搬到了黃方家裡。那段日子每天夜裡你們依舊去撿破爛兒,小山似的大字報被你們每天準時地轉移到廢品收購站裡。你把掙來的錢交給母親,有時還給仍在“牛棚”的父親買上一袋香腸找機會送進去。白天裡你們無所事事,就和叉子的一幫哥們兒在街上閒蕩。
叉子的這幫哥們兒大多是勞動人民的孩子,年齡大約都在十六、七歲,只有一位大學生顯得有點兒鶴立雞群。聽說他是叉子的街坊,原先經常請他補課,所以叉子很敬重他。他混到這個圈子裡來,是因為他家被抄,父母都被轟回鄉下,他不願意回去,而學校裡又早就沒有了他呆的地方,所以他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東住一天西住一天地和你們混在一起。大家都很敬重他,都管他叫王老師。每到晚上,大家都會聚到一起聽他講故事。他的故事又多又新鮮,像是總也講不完,什麼科幻的、歷史的、鬧鬼的、二戰的、皖南事變是怎麼回事、抗美援朝時為什麼毛主席稱38軍為萬歲軍……他還講到了當時廣為流傳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幅對聯,說它是中國封建主義的現實翻版,本質上是反動的,理論上是荒謬的,所以得到了一些人的狂熱迎合,是因為人們思想中的流氓痞子性和農民意識在作怪,是一種翻身算賬,私仇公報的陰暗心理,是與人鬥其樂無窮這種可怕的精神傳染病的典型反映。他的這些話聽得你們當時直哆嗦,又害怕又隱約覺得他說得對。他的很多話你當時並不懂,感到玄之又玄,像是天方夜譚,但你們還是愛聽。現在回想起來,他就是當時你們這一群人中的精神領袖,他隨時隨地用他的言行在影響著你們,你們的精神依賴和寄託在他那裡,他給你的乾涸、混亂而又迷惘的腦海裡,注入了許多與眾不同的東西。他抽菸很多。有好幾次你和黃方深夜撿完破爛兒回來,又找到他們的臨時住處,想繼續聽他講故事時,發現別的人都睡了,黑暗中只有他一個人手中的菸頭還在忽明忽滅。他瞪大著眼睛望著遠處,總彷彿是在思考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