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裡鑽出了那個倒黴的紙團。
他們家雖然是大家,但並不招搖,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說不了什麼閒話,供鄰里們獵奇。只有兩點顯露出不同尋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從什麼時候始,他家後曬臺上,豎起了一杆天線,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電視機。在那年頭,這是有些招眼的,所以阿大阿二們對這個話題,嘴封得很緊。有一回,阿二突然說起了昨晚的一個少兒電視節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那時候,連小孩子都是識相的,一看這情形,便也不加追問,就此罷了。還有一點則是他家院牆上的一週碎玻璃片。前面已經說過,我家遭竊是我們弄堂裡的頭一遭,所以這周碎玻璃片顯然不是防賊。那是防誰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條人口擁擠的弄堂,本是不相干的,可在大鍊鋼鐵那一年,將我們弄堂與他們弄堂之間的隔牆拆去,抽出裡邊的鋼筋鍊鋼去了,自此,兩條弄堂便打通了。他們弄堂的孩子,總是到我們的寬闊的前弄裡來踢球。球呢,又總是要越過院牆,落進院子。然後他們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矯健地翻過牆頭去拾球。為此,經常會發生爭端。而有了這一週碎玻璃,他們便不能自由進出院子。這是一個無聲而有效的拒絕,對這些野蠻小鬼的尊嚴是一個挫傷。野蠻小鬼,是我們弄堂對他們的稱謂。有的星期天裡,這家的兒子,就是阿大阿二的父親,便爬上牆頭,栽花似地補栽著碎玻璃片。他的態度很專注,也很悠閒,還帶著些玩賞的意思,將這碎玻璃片栽得錯落有致,在太陽下光芒四射。這時候,誰對後來的災難都是沒有預感的。
也像是方才說的,這城市的革命是從剪褲腿、脫皮鞋開始的,我們弄堂裡首當其衝第一人,便是那家讀土木專業的大兒子。這一日下午,他赤著腳,拎著皮鞋走過弄堂,走進家門。他赤腳走回來的樣子倒也還可以,並不十分的狼狽,走進門後,還回頭對尾隨身後起鬨的野蠻小鬼呵斥了幾句。那幫小鬼見他氣焰不減,就吃不準是怎麼回事,竟有些吃癟地退了回去。可這只是個小小的開頭,大事情接踵而來。
我永遠難忘在那綢布行業主家中,進駐了整整一星期紅衛兵,有一日我走過後弄,從廚房的後窗裡,看見阿大母親的情景。她正在紅衛兵的監視下淘米。這已經使我很驚訝了,在這樣的日子裡,他們竟然還正常地進行一日三餐。更叫人意外的,是她安詳的態度。她一邊淘米一邊回答著紅衛兵們的提問,不慌不忙,不卑不亢。並且,她衣著整齊,乾淨,依然美麗。除去比通常神情嚴肅一些而外,沒有大的改變。這使我突然的一陣輕鬆。自從他家進駐了這夥紅衛兵,整條弄堂就都籠罩著沉悶的空氣,小孩子不再到弄堂裡玩耍,人們即便在自己家裡,說話也都壓低了聲音,那些喜歡聚集在後弄裡說長道短的奶媽保姆們,現在安分地各在各的家中。人們懷著恐懼的心情,想象他們全家老小這時的情形。有一些可怕的傳說在鄰里間流傳,說是他家老先生從二房太太處帶到這裡,七天七夜不被允許睡覺,輪番審問。我們幾乎都沒有見過這位老先生,心裡以為他又老又衰弱,要熬不過去了,這一家也要熬不過去了。可是,卻出人意外的,阿大的母親竟還在淘米起炊。
不久,他家的生活有了變化,二房太太、三房太太全集中到這幢房子。而底層則沒收去,重又分配進兩戶人家。這兩戶人家顯然來自遙遠的城市邊緣,江北人聚集在棚戶區。他們說蘇北話,多子女,因申請不到煤氣在後弄裡生著煤球爐子,煙熏火燎的。他們喜歡戶外活動,我們安靜的弄堂頓時變得嘈雜了,開始接近隔壁弄堂的氣氛。而前邊的院子裡則堆滿了雜物,引火的木柴,花木凋零了,只剩下一顆夾竹桃和一棵枇杷,兀自花開花落,青枇杷落了滿地。而圍牆上的碎玻璃早已在第一次抄家的時候,鄰弄的孩子聞訊趕來,歡呼著爬上牆頭,掃得個一乾二淨。玻璃碴子飛濺起來,反射著五彩陽光。這一剎那有一種殘酷的美麗。
這一段日子,真是朝不保夕,說不準什麼時候,紅衛兵就來了。紅衛兵來了,鄰弄的野蠻小鬼也來了。不是說過,弄口是一個小學嗎?小學雖沒有明確指令參加文化大革命,可上課是上不下去了。小學生們正感無聊,這時也蜂擁而來,彙集此處。一時上,簡直像廟會一樣。裡面在抄家,外面牆頭坐一圈人,牆下也是人,又不知是誰領的頭,還呼起了口號。和任何革命的時期一樣,在大革命的浪潮之下,進行著一些狗肚雞腸的小過節。前來助威吶喊的小學生中間,有一個女生特別活躍。她顯然是革命幹部家庭出身,所以雖然還不是紅衛兵,卻也穿上了一身洗白了的舊軍裝。她革命最積極,並且又會爬牆又會上樹,是牆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