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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在院子裡,忘記收回屋裡的,才知道是遭竊賊了。這是我們弄堂歷史上第一次遭竊。因我們弄口設有一個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遷走了。整條弄堂都驚動了起來,紛紛推窗張望。那賊和捉賊的看不見了人影,一前一後追上了前邊的馬路。人們都說是捉不到的,做賊的到了這一步,只有華山一條道,還不是不要命地跑。可這一回,他卻遇上個不要命地捉賊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將他扭送搬遷到另一條弄堂裡的派出所。在派出所裡,他氣喘吁吁地敘述擒賊的經過,幾乎接不上氣來,卻依舊神采飛揚。他的新婚的美麗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著胸脯,好讓他氣喘平些。當著眾人面又不好意思,拍了幾下便紅了臉收回手來,可過一時又忍不住替他撫幾下。

他的妻子有著驚人的美麗,是那種歐式的,富於造型感的臉部輪廓,眉眼間且是東方化的清秀。後來頻繁露面於報紙和電影銀幕的西哈努克親王的夫人,莫尼克公主,就有些像她。他們的婚禮十分盛大,婚宴後走下汽車,走進家門,前後簇擁著男女賓客,浩浩蕩蕩。而新娘顯然懂得以抑代揚的道理,因是這一日的主角,眾星捧月的陣勢,反裝束得比平時含蓄,是樸素雅緻的格調。她穿一身淺灰色西裝,剪裁十分可體,裙子齊膝,白綢襯衣束在裙腰裡,上裝是技在肩上,頭髮是長波浪,直垂腰際。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樣亮,笑靨隱現著。她的美麗還在於如此地超凡出眾,可她卻一點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氣,就是常言所說的面善。這一對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個白胖女兒,完全是一個洋娃娃,而且聰敏伶俐。星期日這一家出門,可是好看極了,引來多少豔羨的目光。他們的美麗和風光,已經到了那樣的地步,就是說: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老子不是說嗎?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在我們弄內,我家院子的另一邊,也是一個大家庭,居住著一整幢三層樓房。這是滬上一位著名綢布行業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歷史應是可在文史資料上查得到。老太太是上海浦東本地人,想是伴隨老先生起家,雖然如此家大業大,卻依然保持著勤儉的本分。有時見她在後弄裡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後期返還抄家物資,老太太已經故世,在還回家的一張舊沙發中,竟發現藏著有金銀首飾,藏得如此完好,連翻地三尺的紅衛兵都不曾發現,結果完壁歸趙。這原是老太太積攢的私房。他家經常有些本地鄉下的親戚來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裡來玩,被調皮孩子嘲笑他們的本地口音,卻也不急不惱。老先生平日與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一個人帶著一男二女居住在此。長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與我年齡相近,是我的好玩伴。這家的生活顯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門戶也不頂森嚴,鄰里間來往略頻繁一些。這家的媳婦,也就是阿大阿二們的母親,也很美麗,是另一種風格,比較古典,五官特別精緻和諧,亦很現代。因是幾個女兒的母親,又有著那樣古舊的婆婆,她的裝束比較素樸,印象中從未化過妝,可那一股摩登氣是從骨頭裡透出來的。雖然她家阿大比我還大一二歲,可她卻很年輕,似乎與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紀。我們這幢房子裡,三樓住的是一戶昔日買辦的管家,是這條弄堂的老住戶,各家的底細都知道一些。甚至連我都不知道的,我父親五七年戴右派帽子這事,他家都知道。他家的外孫女也是我的玩伴,是個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訴我,阿大的母親原是某著名舞廳的舞女,阿大的父親則是個有錢的舞客,在她十九歲時娶了她,但夫家卻極不滿意這樁婚事,不允她進門,直到生下第二個女兒,才接納了她。不知此話虛實如何,我卻很喜歡阿大的母親。那家的新娘不管怎麼說終有些高山仰止,而她卻是親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說話風趣,看我們在一起玩得不怎麼高明時,會調侃我們幾句。雖然我們只是小孩子,她卻也很給我們面子。有一次,我們找阿大玩,阿大,這位新入學的一年級生正在埋頭做作業。我姐姐仗著她二年級的學歷,大膽地替她抄寫生字。阿大很緊張,很沒經驗地不時覷著房門外、在走廊上忙著的母親的身影。這事情幹得是有些渾,相信她母親一目瞭然,但她竟沒做聲,放我們過了關。

那時我還沒上學,白天一個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個人的時候,是可玩出稀奇古怪的遊戲。我大約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將一個小紙團塞在鼻孔,不想吸了進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後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無措,不知拿我怎麼辦好。這時候,阿大的母親聽見動靜走出來,一見這情形,返身進去取了個鑷子,將我橫倒在膝上,強按住腦袋,沒等我哭出聲來,一下子就從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