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女生。我們都同在一個小學,她比我低一級,和阿大的妹妹阿二同班。有一回,她正爬在他們家牆上呼著口號,突然一回眸,看見了躲在自家院子裡聽動靜的我。她刷的一轉身,指著我大聲喝到我的名字:你給我出來!有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可我已沒處逃跑了,只得拉開門栓走到弄堂裡。她縱身跳下牆頭,衝到跟前,點著我的鼻子罵道:是你說我偷東西嗎?她的氣勢完全壓倒了我,我很無力地辯解說:不是我說的。她吼了一聲:你還賴!就在此時,我看見她身後有一個人影,畏縮地一閃,心便使勁往下一沉。這是我們弄內的另一個孩子,特別喜歡搬舌頭,你明明知道她靠不住,可當她來到面前,甜言蜜語地一說,你又相信了她,告訴了她極其機密的事情。我確實很不謹慎地和她說過這話,至於是從哪裡聽來,我自己也忘了,很可能只是空|穴來風的隻言片語。我回答不出她的責問,退又無處退,逼得無奈,便很卑屈地瞎指了一個。這是一個最無權辯解的人,那就是這家的阿二,與這女生同班的同學。我說:是她告訴我的。她聽罷頭也不回地衝進他家院子,擠在抄家的人堆裡,大聲叫著阿二的學名,要她出來對質。這實在是一個惡劣的誣陷,在這樣的情勢下,可謂火上澆油,不知道會給他家帶來什麼禍事。他們一家已經夠倒黴的了。她沒把阿二叫出來,隨她而來的是阿二的母親,也就是阿大的。她臉上含著微笑,不慌不忙的。也不知怎麼的,這女生此時也平靜了一些,對著我說:她說她並沒有對你講過。我囁嚅著,不知道這事該如何收場。阿大的母親向我微笑著,沒有一點追究的意思,她說阿二的腦子稀里胡塗,說過了也會忘記的,又說算了算了的,那女生竟也斂了聲,放了我過門。我心裡說不出的感激阿大的母親,感激她的寬容,也感激她替我打了圓場。
阿大的母親就是這樣,你可以說她會做人,會做人有什麼不好?會做人終究是她照顧別人,別人受益於她,和她在一起,你就會感到放心,舒服,愉快。那時候,寂寞的我,總是不識相地在任何不適宜的時間裡,出現在她家,找阿大阿二做伴。她從來都對我親切、和氣,有說有笑。我們正處在發育的年齡,胃口特別旺盛,卻苦於時世不好,經濟都很拮据。我家的情形略好些,還能有五分一毛的零用錢,我們就一起出去逛街,到合作食堂喝牛肉清湯。那湯是真正的清湯,什麼也沒有,可是強烈的咖哩味和味精味卻使它顯得味很厚的樣子,能解一些饞。喝得胃脹,然後很激奮地走在馬路上,互相挽著胳膊。阿大的天性十分快活,開朗極了,處在這樣不安的困窘的境遇之下,依然不存什麼憂慮。這大約也得益於她母親的遺傳,處驚不變。這一種氣質是非常優良的,它可使人在壓榨底下,儲存有完善的人性。其時,他家基本已是靠變賣東西度日。我們逛街的又一個內容就是去舊貨店看她家的東西有沒有售出。一旦售出就趕緊跑回去向她母親報喜。在這樣發發可危的境況下,阿大母親還是生活得從容不迫。她每天一早就去買菜,買菜回來的路上,打一缸淡豆漿,回到家裡,慢慢享用。有幾次,她在馬路上撞見我和阿大結伴喝牛肉清湯,吃熟菱角什麼的,事後就笑話我們沒口味,急煎煎的也不愜意。使得我們很感慚愧。
有一天,阿大興奮地奔到我家窗下,很神秘地向我展開一張五角的紙幣。這可是一筆大財富,夠我們享用一大陣子的了。是阿大母親給阿大一個人的,還要她保守秘密,別讓阿二等妹妹們知道。從這捉襟見肘的財政中劃出這樣一筆錢,可是不容易的,這夠阿大母親喝大半個月的淡豆漿了。其實這是在幫阿大還情,也是給女兒面子的意思。這一天,我們破例在合作食堂裡要了一份兩面黃炒麵,再加上牛肉清湯,真是無法形容的滿足。
她家的女兒均長得清秀端正,也是得自母親的遺傳。稍成年之後,我母親就起意給阿二介紹男友。為什麼給阿二而不是阿大,是有人人皆知卻不便明言的理足由。那就是,其時阿大還在農村插隊,衣食無著,前途無著,阿二則分配在上海工廠裡做了一名操作工,是可考慮終身大事了。這雖然合情合理,可對阿大多少是個傷害。雖然非常尊敬革命同志的我母親,但阿大母親還是婉言謝絕了。理由是阿大還沒有朋友,阿二怎麼能先有。母親雖然遭了拒絕,但卻十分服氣。就這樣,阿大的母親雖然在複雜的世事裡應付得很婉轉,可卻堅守著一些基本的原則,這些原則都是與人為善。多年以後,我母親到滬上一家著名賓館赴宴,見隔壁餐廳前寫著喜宴的字樣,新人竟是他家阿大的名字,便尋了進去。沒等母親從如雲賓客中尋見阿大,阿大母親就已迎了上來。她特意將新人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