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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

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話題和手頭的事情,不安地撫著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憊時才重新坐到沙發上。那時他仰靠著,長久地閉著眼睛。他念出的每一個村莊名字我幾乎都知道。那裡的每一條山脈,每一處地形我都瞭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經忘記了,我卻能給他一一複述。這是他漸漸喜歡和我談話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家庭裡,我們倆惟一的共同語言就是談論那片大山。但這其中存在的異同是:我更多的是從自然地理、從地質學的角度描述的;而他總是不失時機地把該地發生的一些戰鬥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這些緣故吧,當他得知我一心想離開那個研究所時就極力反對,“國家培養一個人不容易。”他說。“可我覺得國家培養什麼人都不容易。”——那時我已瞄上了一家雜誌社,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1)

我在這樣的談話中常常想到父親。因為我的父親也曾經在那座大山戰鬥過,而且一度任過副政委。我對岳父仔細描述了父親的模樣。岳父沉著臉,一聲不吭。後來他說:

“那還不一定是什麼顏色的隊伍……”

“它當然是‘紅色’!難道你連這一點還要懷疑嗎?”

他堅持說沒有父親這麼個人——也許他們陰差陽錯,擦肩而過了。父親在游擊隊任職的時間很短,他更多的是來往于山地和那個濱海小城之間,公開身份是一名商人……

說到“商人”,岳父馬上嘻嘻笑了,說他倒見過一個來來往往的“商人”,不過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時候被打死了——子彈從後背那兒打進去,從胸口那兒穿出來。

我忙問:“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

“無所謂好人壞人,就是個‘商人’。”

“他是被誤傷的嗎?”

“有人早就要幹掉他。”

“為什麼?”

“就因為那人兩邊倒騰軍火,跟他接頭的人關係複雜。這樣的人在戰爭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麼是革命的隊伍把他幹掉了?”

“是二班乾的。”

我吸了一口涼氣。當然了,那個“商人”不是父親。父親後來仍然活著,而且參與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說那個海濱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戰……他後來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裡時,已經成為了“敵人”,戴上了鐐銬……

這一切是多麼靠不住,多麼不真實。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像父親這樣,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後,直到離開人世,都沒能洗刷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終點的那些年頭,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熱情……

岳父常常講起的就是黿山主峰西部的那場激戰。那一次真可謂血流成河。黿山實際上是貫穿整個東部平原、流入渤海灣的蘆青河發源地。那一場著名的戰鬥至今在山民那兒記得清清楚楚。

還是做學生時,有一年的暑假,就為它所吸引,就為了一個蒙冤的父親,我曾揹著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氣登上了黿山主峰……

4

永遠難忘那個夏天。

記得登上山脈主峰時正是一個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達了它東邊的一條溝谷,踏進了谷地。那條溝谷一直向西,方向幾乎沒變,只在山脈向西南呈弧形彎曲時,才折向正北。溝谷上游寬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約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寬處卻有三華里以上。它像這個地區的大多數河谷一樣,水流跌落得厲害。一些水汊組成了複雜的水網。我所勘察的正是蘆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兩側山嶺長滿了榔榆和加拿大楊、柳樹;灌木的種類多得數不勝數。因為地處山陰,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數灌木長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叢,它們有豆腐柴、牡荊;一些青杞旁還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蘇、鼠尾草之類的草本植物。這兒山坡平緩,可以想見山谷是被後來的沖積物漸漸填平的。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天,雖然山溪的源頭還沒有全部乾涸,但流得非常和緩。我那一天就在溝谷旁的兩棵柳樹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嶺高處看整個山脈,總想垂淚。眼前的一段山脈輪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漸漸模糊了。在一團夏日山霧之中,順著山陰望向西北,遠遠可見兩條有名的河流:蘆青河和界河,它們都模模糊糊的。兩條河谷之間,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溝壑和若有若無的水流,一時怎麼也弄不明白它們是怎樣歸屬了兩條大河的。

就在西邊二十多公里處,有一座烈士陵園。我花了多半天的時間才走到那兒。多麼讓人震驚啊: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