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上班,我馬上就全明白了。
這天處長一見面就高興地打招呼,說有一份刊物封二發了梁裡的書法作品,“我看了,還是蠻棒的。”
我倒多少有點替老人捏一把汗。一些刊物常發一些書畫作品,可那都是選自本市或國內最有名的藝術家——發岳父那些東西?我的臉漲紅了,因為生氣或者替他羞愧。
“雜誌還配發了一篇文章,《論梁裡的書法藝術》——我以為你早就看了呢。”他從一旁找出那份雜誌,開啟其中的一頁。
我脫口而出:“這是哪個狗東西寫出來的?”
“你怎麼這樣說話?”處長一愣。
我盯著這篇短文。透過文字的柵欄,我彷彿看到了岳父端坐在老年書法家協會主席的位子上,含蓄地微笑。處長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後來抓起一塊抹布擦起了桌子。
2
岳母保養得很好,六十多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歲。她的面板仍然那麼細膩,一雙眼睛像青年人那樣清澈,只是目光更為柔和慈祥。她心上好像從沒有那麼多沉重和憂煩。在她溫煦的目光下,人會變得安定許多。
梅子在許多方面都繼承了母親。比如說她的眼睛……
岳母就像莊周的母親一樣,在部隊時是一位護士,後來又做了醫生。我想這是一個女人一生所能選擇的最好的職業了。挽救生命,安慰那些在戰場上留下創傷的人,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為高尚呢?我想象她穿著粗布軍衣,軍衣外面再添一套白色隔離衣的那種風姿,多少有點感動。
她微笑著看我。這使我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晚輩。我接受這目光的愛撫,有一刻竟神差鬼使地咕噥了一句:“灰娃鐵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橡樹路(71)
她的眉頭立刻鎖起,盯住了我。
她這副苦相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只僵持了一會兒,她就笑了,問:“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吞吞吐吐,沒法回答。不過這再清楚不過了,它只能來自家人。
岳母隨我走到花園裡,在即將衰敗的一叢玫瑰前蹲下,摘掉了一片幹卷的葉子……
這一天梅子問:“你怎麼能叫爸爸媽媽的乳名?”
“我那時有點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幾天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發現岳父右腳缺一個小趾。我問梅子,她沒好氣地告訴:那是他在追趕隊伍的那個冬天裡凍掉的。我聽了久久沒有做聲。
岳父情緒好時,我就請他再講一講過去。我問:那個方家老二為什麼改成了“呂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說方家老二對自己那個家族恨到了極點,所以參加革命後連姓氏也要改——這在那時是常有的事兒。
我再沒吭聲。那天我才發現,那一段激動人心的歷史原來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觸控。可是創造這些歷史的人一旦走進今天的生活場景,就變得極度陌生,好像離得遙遠又遙遠,好像隔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時光的瀚海……這種感覺以前也出現過,比如見到莊周父親時,也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個人也在一個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門,這有點像呂南老。雷雨之夜、白皚皚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盪的環境裡活動著的衣衫襤褸、神色稚氣而肅穆的年輕人——他們個個豪情萬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樣激揚奔騰……
岳父後來當了副師長。至今見面還要打敬禮的那個老團長,他磕碰的腳跟很容易將人喚回戰爭年代。只不過在這個客廳裡,那舉起的右手和儘量挺直的瘦削身軀或多或少有點不諧調。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為一支游擊隊的班長。游擊隊是從第一支隊分出的。這支隊伍在東部山區活動了三個年頭,是在最嚴酷的鬥爭環境裡成長壯大的。後來隊伍南下,他又成為副團長、某個縱隊的政委,諸如此類。歲月如梭,而今,他常常為好久沒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長長的嘆息。岳母也說:“也該回去看看了。”
話是這樣講,其實他們真要出城已經很難很難了。
3
不過有一次他們真的動身了。那是一個老幹部參觀團,行走路線早已定好,要一路參觀一些企業和古蹟。這一次雖然也去了東部平原和山區,卻很難有機會把大轎車開進當年灑血淌汗的那些山隙裡去。岳父歸來時垂頭喪氣:“就連當年的村子也沒好好看一眼,這算什麼!”
我問了一句:“你為什麼不留下來?”
他只是嘆氣,沒有回答。
只要一談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