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詳了。其實這個人能讓我看到就不錯了,因為對方一般場合是不露面的,他是那種過早地把自己隱匿起來的人物。神秘,然而卻並非是故作神秘,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裡某些“要人”的特徵。這一點許多人想學,想模仿,可就是學不來也模仿不來。有人儘管年紀不小職位也不低,可身上的輕浮氣甚至是賤痞子氣弄到最後還是與日俱增。這也沒有辦法。有的人天生不是貴人,即便渾身掛滿了勳章也無濟於事。而霍老——是的,許多人早在十年前就這樣稱呼他了——只在那些真正重要的場合才露一下面,就像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科學院只是他以前分管和過問的部門之一,那裡大約有一多半的人壓根兒就沒有見過他,更不用說別的了。平常那些應酬,那些繁瑣的事務,理所當然全要落在於節頭上。所以婁萌的抱怨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她不願在我面前流露更多罷了。她怕有什麼話傳到霍老耳朵裡。實際上她的擔心是多餘的。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33)
她每每流露出類似的委屈,我都忍不住要深深地同情起來。我想安慰她,但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做才好。我害怕她的淚水在這樣的時刻突然就流出來,我擔心自己忍不住,會伸手拍打她的肩膀或遞過一塊手帕之類。謝天謝地,好在沒有出現這樣的場景。
辦公室常來一些年輕人,最多的是大學生們,還有一些社會上的各色閒散人員。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熱情澎湃,談話時常常沒有任何過渡就直接進入忘我境界,激動不已。他們管雜誌社裡所有的人都叫“老師”。那些可愛的姑娘把這兒看成了神聖的學術和藝術殿堂,而我們則把她們看成了青春的象徵。我總是很好地、恰如其分地給她們以幫助。我從沒有說過一句與自己身份不符的話。我喜歡她們的熱情、昂揚、不加掩飾的情感流露,但我想自己僅僅是、始終是一個合格的編輯,一家雜誌的工作人員。姑娘們離開時,我與她們招手告別——我不記得曾主動地與她們握過手。可馬光則不然,他一有機會就要抓住一雙雙纖手,而且總要握上很長時間。這在我看來顯然是不夠妥當的。在業餘時間,我總是儘可能地避開這些年輕人,那時候我只願沉浸在老朋友們當中,沉浸在自己的家庭生活裡。如果有哪些更熱情的姑娘和小夥子們找上門來,我也會把他們約到上班時間,約到辦公室裡。這樣,婁萌,馬光,所有的同事都在一塊兒了。我發現自己一直是這樣,一直是這樣謹慎。
另外,我們辦公室的小打字員是一個嘴巴有點歪、但看上去卻是十分討人喜歡的姑娘。我來這兒不久就發現,很多人都願到打字室去,有人找一個藉口,一鑽到裡面就不願出來。聽說前幾年我們的老編輯甚至為她犯了錯誤——同在一個大辦公室裡待著,滿臉鬍子的老編輯卻一封連一封寫信給她。小打字員剛開始搞不明白,還以為那些信件都是需要列印的稿件,就把它們統統打了出來。結果最後她明白過來已經有些晚了。當然是馬光看得透徹,他立刻就報告了那個石猴似的領導。嚴肅的老人戴上金絲邊眼鏡,把列印得清清楚楚的求愛信一篇一篇看過,邊看邊用紅筆在上面畫線,最後批了一句:“何其相似乃爾……荒唐之至!”
那個滿臉胡碴的老編輯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處分。
我來到以後,小打字員重提這段往事,淚眼汪汪對我說:“老寧,你知道,這也怨不得他的……”
“是的,怨不得他。”
當時我盯著這張稍微有些歪的小嘴巴想:這怎麼能怨他呢?都怨你長得太別緻、太吸引人了,馬光背後就說過:她的小嘴巴多好啊,雖然長得歪歪扭扭,但一點也不妨礙親吻……當然,我的這個不夠莊重的想法只是一閃而過。但是說心裡話,我實在是覺得那個老編輯為此而遭受處分有點冤枉,都什麼時代了啊!而且他真的是一個好人,對事業忠心耿耿,如飢似渴地鑽研業務。他是我們整個編輯部裡最討人喜歡的“老小孩兒”。就因為熱愛藝術,就因為葆有一份純潔和熱情,才有可能不加掩飾、忘乎一切地傾吐心中的愛戀。他暫時忘記了怎樣從世俗的角度去看待一些問題、去判斷一些事物,過於沉溺其中,結果也就疏忽大意了,做出瞭如此“可笑”的事情。好在我們的小打字員天真無邪,她倒完全可以理解領導所不能理解的一些事物。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34)
當時小姑娘向我訴說時,突然哭了起來。這樣她的嘴巴歪得更厲害了,露出了一排又白又小的牙齒。那一刻我覺得她真像一隻小兔子。她哭著,越哭越厲害,最後竟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