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時期。可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人們開始埋頭於自己的專業了:“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大環境已經改變了,如今再也不會把大批的人趕到農場工地,或者抓到監獄裡去了。”
紀及沒有做聲。談到王如一的老婆,他馬上搖頭:“那是一個可怕的女人。我真怕見到她……第一次跟丈夫到我這兒就亂翻亂找,把我的卡片碰在地上,還到床上抓起短褲給王如一看。王如一轉臉就對我說:‘這個娘們兒可得小心,她一高興,五分鐘就能把你收拾了’——這是一對什麼夫婦啊……”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41)
“那你就遠遠躲開她好了。”我笑了。
紀及的臉色非常難看:“她叫我‘嘰嘰分子’——說‘我最討厭‘嘰嘰分子’!”
“王如一來往最多的人還有誰?”
紀及想了想:“他有一個好朋友,雖然不常見面,可都知道關係密切。那人由於特殊的原因和於節來往密切,甚至也能接近霍老。不過他在外地的一個研究所,離這裡有一千多里呢,叫耿爾直。”
“我好像聽說過這個人,蠻粗的。”
“是的。我剛開始看到還吃了一驚,以為是研究所的僱工。根本不像一個文化人,滿口髒話,動不動就罵人。”
我明白這是怎樣一種人:“假豪放”。他們偽裝粗魯,以此來博得別人的好感和信任,同時也為了掩飾自己的軟弱和膽怯、曲折陰暗的心理……
我把婁萌的話告訴了紀及。他懷疑就是王如一和耿爾直之流乘隙而入:“當時讓他們來做會多好啊,這也是選人不當的後果!”
我同意這樣的推斷。但我懷疑那兩個人會是好朋友,因為我聽過王如一在我面前說耿爾直的壞話:那個人有高階職稱,實際上腹中空空,是靠送禮才撈到的;那才叫送禮高手呢,看上去大咧咧的,內裡卻是膽大心細,一旦看準了就不惜血本,於節也是受惠者;他那個粗魯勁兒正合霍老的胃口……我複述了一遍王如一的話,紀及說:“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他們所謂的友誼到底是什麼。”他痛惜地嘆氣,“另一些人也許就因為扔不下斯文,弄得越來越可憐。他們最害怕暴力。開大會的時候,有人如果提一點什麼意見,哪怕這些意見很隱晦、並且不一定是指向上邊的,立刻就會有人跳起來——他們故意滿口粗話,拍桌子砸板凳,還威脅著要把誰揪出來。他們顯然想用暴力威脅那些提意見的人。這一招果然管用,很多人再也不敢講話了。那些傢伙早就摸透了專家們的脾氣,誰受得了面對面的人身汙辱?”
紀及的話讓我想到了以前工作過的03所。真佩服他的深入觀察,說得一點不差。我曾經與呂擎交談過,他說大學裡也是一樣,如果一個人不學得粗魯一點,簡直就沒什麼生存空間……紀及嘆氣:“我常常想,一部分人為什麼非要從小辛辛苦苦學下來、走進一種專業不可呢?這帶來的究竟是什麼?是戰戰兢兢的生活,是迴避和退讓,而且常年累月的思考還損壞了體力。人要打譜過另一種日子,像許多市民,他們直到現在還要去拉煤球,去煤場排隊,到廉價貨場裡擠……這需要有個好身體。我們恰恰在日常的腦力勞動中把那點寶貴的體力耗盡了。我有時不知道為什麼要走到這條路上來,要選擇這樣的一個職業!”
我久久沉默。
紀及像自語一樣,這時手按窗臺看著外面……紀及的話令人一陣沮喪。是啊,我想起了許多先輩,許多人。幾乎無一例外,無一倖免。他們遭受了各種各樣的磨難,有的甚至妻離子散。然而他們並沒有什麼罪過,他們只是辛勤一生,把心血傾注在自己熱愛的專業上。而另一些混跡其間的人物倒可以高高在上,驅使和管理,不僅主宰了別人的命運,而且還成為最大的“專家”。這就是事實。
紀及抬頭看著我,像是進一步堅定自己的決心說:
“我不會為霍這樣的人立傳。我不會為他寫下一行字。”
我思忖著:“可是說實話,聽了霍聞海小時候的事,我心裡倒生出一些敬意。苦難和人的一生該有怎樣的關係,可見每個人都是一本大書啊!他從河邊逃生到現在,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是不容易的……”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42)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一個名不副實的人,說到底只是一個扭曲時代的產物。”他定定地看我,“你可能也聽說了,在過去一場連一場的運動中,他都是各種領導小組的成員。這個城市死了多少人啊,他手上不可能沒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