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用釣魚鉤拴上一塊雞肉,一口氣釣到了好幾條狗,把狗肉埋在凍土裡,按時挖出來吃。整個冬天這個男人都是醉的,整個冬天也是母子兩人最難熬的日子:男人光著身子蹲在炕上,一手端著酒壺一手握著皮帶,動不動就抽他們幾下子。母親一連聲告饒,用身子去護瘦骨嶙峋的孩子,這更激起了男人的火氣。孩子一聲不吭,死盯住這個男人。男人提起他的兩隻小腿,做出一副劈殺的樣子,母親好一頓哀求才算饒他一命。可是剛剛坐到炕上,他還是死死地盯住這個男人。
這一年霍聞海十四歲。又是冬天,河上封了冰,父親十多天失蹤後終於回家了。母親趕緊為男人熱飯,想不到男人酒足飯飽後當著孩子的面使出了*,往死裡折磨妻子,一直把大腳踩在她的肚子上。黎明時分,母親眼看就要上不來氣了,憋得臉都紫了。兒子先是發出哀告,然後就到黑影裡摸出一把菜刀。他照準男人踏住母親的那隻腳狠狠砍了一刀。一聲長嘶。他扔了刀,撒開腿就跑。
瘦得皮包骨頭的小聞海像寒風中的一隻小鳥,半身*,沒命地飛去,一直飛出了曲折的街巷。可他的身後是那個紅了眼的男人,這人手舉一柄四齒糞叉窮追不捨,一隻腳血糊淋拉。這場瘋狂的追趕被早起的村裡人看到了,他們驚得大氣不出。
半身*的孩子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河邊。一夜的激流把河冰衝開了一道寬寬的口子,這使孩子無法過河。他在冰口旁邊躥了幾躥,一咬牙一閉眼,噌一下跳了過去。正這時後邊的男人也趕到了,這傢伙無奈地看了看泛著冰碴兒的河水,然後照準對岸的兒子猛地丟擲了糞叉,嘴裡發出“嗯”的一聲。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談瀛洲(40)
那柄糞叉幾乎緊貼小聞海的頭皮飛了過去……
霍聞海就此開始了流浪,半年後又跟上了出伕隊。就這樣,他一直隨著支前的人流往前,一年後又和一部分年輕民工一起,直接轉到隊伍上當了兵。
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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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我和紀及從東部回來一個多月之後,婁萌鄭重地警告我說:“你們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議論霍老的事情——特別是他在混亂年代、在領導小組的那些事情……”
我極力回憶曾跟哪些人談起過霍聞海。似乎記不太清。不過我記得曾跟一個最好的朋友——在高校工作的呂擎講過。不過他不是隨便傳話的人,不可能跟其他人傳播。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王如一。
那一次他到我這兒玩,談到現代詩,主動提起了霍老。我當時憑記憶念了霍老的一首舊作,接著就談到了寫傳記的事情,談到紀及瞭解到的一些關於霍老、特別是他在領導小組的事情,說:“看來我們是沒法完成這個艱鉅的任務了。”當時王如一立刻瞪大了一雙貓樣的眼睛,那雙眼藍幽幽的:“為什麼?”他這副模樣多少讓我產生了一些警醒,於是就設法繞過了這個話題。王如一咬著牙關,笑了。接下去我不再提霍老。
現在我懷疑就是從他這裡,有些話經過誇大和進一步演繹,越傳越遠。我記得當時特別囑咐王如一:千萬不要再給其他人談傳記的事了,以免擴散,使霍老誤解紀及。王如一嗯嗯答應著。可是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他並沒有承諾什麼,而且即便承諾了也並不可靠。正如紀及所言,王如一這個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他這樣評價對方:
“他屬於另一種人。”
我告訴紀及:“他在這兒誇你,說你們兩人交流很多,他經常到你那兒玩,是少數看得起的人之一;還有,連他一貫瞧不起人的夫人也去看過你……”
“我對這種言過其實、當面奉迎的人總是不放心。他見我第一面就說:‘你的學問和人格都是頂尖的,我一輩子都難以望其項背!’還說‘咱這個單位複雜得你怎麼想都不過分,但我們之間的情感、我們的友誼是永久的,會保持終生’——他還特別提到了前些年知識界的磨難,‘我們這兒簡直是一場連一場的混戰,是最敏感的地方,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受傷害。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還是要說到知識分子的弱點:堅忍而又脆弱,天性多疑,聽信謠言,容易起鬨,幼稚,感情用事,結果不是好心辦了壞事,就是壞心辦了惡事,同事之間差不多都他媽不敢交朋友了——如果那個時候你在這兒,我們就會背靠背地幹,那時候可以互相保護……’他當時說得動情,淚水就在眼眶裡打旋。”
“他屬於愛哭的男人,這種人應該提防。”
“他說前幾年科學院也鬧過許多大事。好多人差一點沒被整死……”
我知道那也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