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望著遠方。西南方有一朵紅雲,太陽就要落山了。岳母走過去,站在男人身邊。岳父這樣待了一會兒,轉回身來長長嘆息:
“老啦,我們都老了!剩下的事情要由你們去做嘍。”
我神往地看著他。
“你那些東西,”他用食指指著我的衣袋,好像我衣袋裡就裝了什麼東西似的。但我很快明白他是指我平常寫的那些東西——“你那些東西,也該寫一寫我們的這位老同志。很勇敢的人嘛!出生入死。他腿上中過彈,那是一顆炸子兒,到現在還留下一塊很大的疤瘌。”
我點著頭,這時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您也受過傷嗎?”
岳父好像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一起回到了沙發上,“那一年我們被圍在一個小山包上,小山包的下坡那兒有一個小村。我們從村裡退出來,佔領制高點。”岳父右手的食指在半空裡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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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岳父在一起時,我珍惜每一次談話機會。只要談到了戰爭,我就忍不住好奇,越問越多:“那時母親也和您在一塊兒嗎?”
岳父的思緒完全陷入了那場戰鬥,對我的詢問充耳不聞。“我帶著警衛員邊打邊撤。就是這個老同志,那時他年輕得很哩,就像你這麼大年紀,一手好槍法。就是那一次突圍中他受了傷……我懷疑我們那一次駐紮被人告了密。出了叛徒啊——我一直在懷疑一個人,那個人如果活著,大概至少也有九十多歲了……”
我最恨的就是背叛。這時我脫口而出:“那個人大概不會活著了……”
岳父一愣,木木的眼睛轉向我:“你怎麼知道?”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憶阿雅》(47)
我吞吞吐吐:“誰知道,反正……叛徒還能活那麼大年紀嗎?大概不會的,從心理與生理的角度看,叛徒們的一生總是被巨大的痛苦壓迫著……他們要活過九十歲是很難很難的。”
岳父終於聽明白了,失望地嘆了一聲。
而我毫無調侃之意。我在說這些時,甚至在心頭湧起一股對叛徒的仇恨……記得很早以前了,我還曾經寫過一首關於“叛徒”的詩,其中有兩句這樣寫道:“我是一個叛徒/所以我活不久/為了活得久/我才背叛/然而我是一個短命的叛徒……”
我隨口唸出了這麼幾句。岳父一開始聽得很認真,後來又皺起了眉頭。
梅子說:“什麼啊……”
岳父接上被中斷的話頭:“那個人就在這片平原上活動,他常常進山。本來是我們的人,可是他的行為後來還是讓人覺得可疑。他經常到海港上去,那時候你知道,海港可在敵人手裡啊。他跟港上的人混得很熟。我曾經提醒過首長,可是首長不願意談這個。有一次我沒經過首長的允許就一個人盯過他的梢。那天他一直在前邊,化了裝,扮了商人模樣,戴了禮帽,穿了長衫,槍就掖在長衫下邊。鬼精,走了沒有二里多地他就發現了我。可他裝著什麼都不知道,拐過一個山尖嘴時一陣疾跑,人不見了!我就往前摸;剛剛摸了沒有多遠,他就從一邊躥出來,抬手給了我一槍。那一槍打在我的耳朵上面,只擦破了一點皮……”
我看看他的耳朵那兒,沒有發現傷痕。
“嗯,”岳父在耳朵那兒伸手彈了一下,“我就掏出槍來,先找個地方隱藏好。我知道他早晚要從石頭後面躥出來。我等著,等了好久,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這時我才知道上當了。我轉到山石那兒一看,見下面有一條羊腸小道。原來他從那兒滑溜下去了。下面有綠騰騰的茅草、葛子、松樹,他就攀著它們繞過了山澗,順著河口跑了……再到後來我們還見過面。不過日子久了他認不出我來罷了。也許是一場誤會,他還跟我握手!這人會講一口流利的南方話。”
梅子在我旁邊,臉色冷冷的,兩眼一眨不眨盯著父親。
“那時候很冷酷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梅子她媽十幾歲就會打槍。她有一手好槍法,可是後來服從工作需要,當了護士。有一天戰鬥間隙裡我去看她,她正好從帳篷出來,兩手都是血,就帶著兩手的血,她抱住了我……”
岳母咳嗽著。
“她抱住了我。我身上也沾了血,可是我們顧不得那麼多。整整一年多沒有見面了……”
岳母聽到這裡不咳了,眼圈紅了:“那是什麼日子啊,什麼日子啊!”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間變得火辣辣的,直直地望著自己的男人。
岳父站起來,手在胸口那兒撫摸著。這時我不由得想到:那個扮了商人的傢伙如果槍法再稍微準一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