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一對老少夫妻要搗鼓著煉丹啊!”
人們並不怎麼責備,只是哈哈大笑。鄰居也喜歡他們,準確一點說是喜歡雲嘉。“多麼好的閨女,多麼好的媳婦,就讓小老頭給得了……”他們私下說。
雲嘉說:“你的一口牙齒多麼好啊,別人到了你這把年紀都要試著鑲假牙了。”
“我不敢想象戴上假牙你還會親我。”
淳于雲嘉撫摸著他的頭,覺得這腦廓兒有點像兒童。她撫摸時,他就自語說:“從頭顱上判斷,我成不了一個智者。”
真的,他的頭骨長得高低不平,很像一片起伏的丘嶺。他覺得淳于雲嘉撫摸他的顱骨,這就等於無言的玩笑。好在有漂亮的銀髮把它們遮住了。
在那些可怕的年頭,那些剃陰陽頭的傢伙總是沒有機會下手。如果他們把一頭銀髮剃掉,那麼他那高低不平、凹凹凸凸的頭骨就會在強烈的燈光或陽光下暴露無遺。“這也沒什麼,我的愛人無一瑕疵。”他站在被辱的高臺上,想到了完美無缺的淳于雲嘉就感到了極大的安慰。“這沒有什麼,郎才女貌。假使我還算有些作為的話,那麼……”他安慰著自己,一絲苦笑流出嘴角。那時候的口號聲、呼喊聲,都掩不掉他的苦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心裡正與一個人作著熱烈的交談。“情話恰如潮湧。”他在心裡這樣說。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64)
他們永遠有說不完的話。半夜裡淳于雲嘉常求他講個故事。他有多少故事啊,他的經歷畢竟深廣。無數的故事,國內國外,恐怖的、曲折的和美麗動人的……
雲嘉說:“你多麼頑皮,你這個老小孩……”
“老”字常常掛在她的嘴上,這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他曾對她說過:“我如果欺負你的時候,你就會恨我。”
“你不會欺負我,你如果欺負我一次,只會讓我感到好奇。”
不一定什麼時候他們就要想到路吟。痛苦不堪的小夥子已經幾次生病,可是沒有辦法,他們想不出別的辦法安慰他。他們都愛他,承認那是一個最好的青年。那個青年做夢也想不到終生的幸福會被敬重的導師奪走,而且還要與之長久地相伴。
真的,路吟與曲�被拴到一起批鬥,後來又一前一後來到了農場。
雙蛇結
1
鏗鏘的錘子聲,迸濺的石渣和火星。這花崗岩真像我的顱骨:堅硬銳利,滿是凹凸,除非用鋼釺才能把它砸開。這堅硬的花崗岩下邊埋藏了什麼?是熾熱的岩漿,是奇怪的寶藏,還是其他神秘之物?陣陣思念不可遏止。為了抵擋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著鋼釺。他發覺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練:右手剛剛抬起錘子,左手就緊接著轉動一下鋼釺。而且無論錘子砸得多麼快多麼猛,都不再擔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隻手一定會砸得鮮血四濺。曾經有過那麼一次,結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頭。他嚇壞了。那是多麼艱難的一次恢復,結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時還以為這隻手要完蛋了呢。後來終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讓他明白:有時一個人要把自己搞慘,搞得真正完蛋會有多麼難。一個生命原來很頑強,很耐磨損呢。他回顧幾十年的歲月裡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險的摧折,艱辛的勞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經有過不少呢,生命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啊,有時脆弱得纖發一般,有時又堅固得像塊頑石。他在砰砰的敲擊聲中想了很久、很多。當然他也不無擔心:自己這架機器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突然停止了轉動。
最後一念使他不再揮動錘子,他給嚇呆了。因為他馬上想到了淳于雲嘉和兒子。如果那樣可真是太慘了。他盼著見他們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腦殼上撫摸幾把,在深夜裡聽一聽他們孃兒倆的呼吸。“我完美可愛的、永遠的新娘。”他閉上了眼睛。雙眼潮溼了。他警惕這種傷感的出現,趕緊抬起頭,睜大眼睛去看遠方。“如果我在流淚,那麼我就簡單多了。”他狠力揮動錘子,什麼不聽什麼也不想,只是飛快地擊打。
大約就因為一次長長的沉湎,他竟沒有聽到一聲連一聲的鐵哨子在響。一會兒監工就大吼著奔過來。曲�仍然沒有發覺什麼異樣。這樣直到一個人過來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來,又捱了一記耳光。不由分說,有人揪著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開了。遠處有人在哈哈大笑。原來排炮就要點響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險圈,只有他一個人還在那兒奮力揮錘。一開始監工的故意不讓人們呼喊,他只想看看一個老傢伙亡命奔逃時的狼狽相。誰知道曲�就是沒有察覺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