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難過。”他在日記裡寫道。他仍然認為那是一種機會的喪失,而這種機會對於一個人的一生很可能只有一次。重複的機會如果出現了,那麼他就是一個巨大的幸運者了。如果緊接而來的機會比上一次更為誘人,那麼他簡直就是逢遇了天恩,趕上了奇特的造化。而眼下的曲�明明白白感到了那個機會的臨近,“這好嗎?這可以嗎?年齡以及等等、等等。”他一次又一次自我設問。在設問中有一個問題越來越清楚了,那就是他難以抵禦……
有一個夜晚,剛剛吃過晚飯之後,教授就提著柺杖向外走去。不出所料,女弟子就在路邊等他。往常教授出來得要比這次晚得多,可是這一次大概他要故意甩掉其他的人,只顧匆匆地往前走。好像他已決定了要直赴一個目標,矢志不渝。
姑娘攙著他。他們走得都很快,甚至沒說什麼話。可是彼此都聽到了“噗噗”的心跳。那天吹著微微南風,即將成熟的麥子散發出野性的香味。他們走到了離學校院牆很遠的那片果林裡。果林黑壓壓的,看果子的人不知去了哪裡,沒有任何一個人阻攔他們進來。他們就在很快來臨的夜晚裡依偎。開始好像兩個人都沒有察覺是怎麼抱在了一起的,反正只是那麼相擁,沒有任何難為情。教授一雙骨節凸起的手按在她的頭髮上,一下下撫摸。淳于雲嘉覺得教授在吻自己的頭髮。她哭了起來。後來她哭出了聲音,一下抓住了教授的手,不顧一切地把臉埋上去。他覺得自己的手心被姑娘給弄得溼漉漉的。她抬起臉來,啊,微弱的星光下,教授看清了這雙眼睛,看清了這個端莊秀麗的面龐。“她激動了,然而我更激動。”他在心裡說著,一下吻住了她光潔滾熱的額頭。他好像一輩子也不打算把頭抬起。淳于雲嘉一聲不吭,伸出手,從腋下抱住了瘦小的導師。“他多麼瘦小,多麼瘦小,像一個孩子,一個大孩子。”當她喃喃吐出這句話時,不由得雙手一抖,“我說了些什麼?真是荒謬得……”她笑了,笑自己的無知與熱烈,還有那一發而不可收的執拗。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63)
教授對著她的耳廓說:“為什麼不呢?”
淳于雲嘉再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抵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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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他們一直在外邊待到很晚。夜很深很深了,學校的大門一定關了——想到這兒他們略有不安,但只一會兒又坦然地往回走。柺杖搗地,咚咚有聲。這時淳于雲嘉的攙扶完全是象徵性的。教授突然之間年輕起來,他挺起胸脯往前走著。學校那兩扇灰色鐵門果然關得緊緊。他這時不知怎麼來了莫大的勇氣,伸出柺杖“噹噹”地敲著鐵門。傳達是一個老頭兒,年紀比他還大,被“噹噹”的敲門聲給驚醒了,搓著眼睛拉亮了燈,咕咕噥噥罵著。開門一看見是教授和他的女弟子,這才點點頭。教授嘴裡吭吭幾聲,搖搖晃晃,誰也不理。
最不能忘懷的就是一個好姑娘的親吻。曲�對此瘋迷了。他一次又一次到淳于雲嘉的小宿舍裡去。同屋的女伴不安起來,淳于雲嘉只得更多地到教授那兒了。
那是一個單身老男人的屋子。她在這裡給他洗過了所有的衣服,徹底打掃了衛生。她對這裡的一切都那麼熟悉。他寫下的每一個紙片她都很好地收起來,脫落的紐扣,掉在地上的鋼鏰兒,她都小心地撿起。這樣直到天黑,到深夜,淳于雲嘉站起來說:“老師,我得走了。”
老師按住她的頭頂,想最後一次親吻她的頭髮。可是在做出這個舉動的時候,在他把她的頭頂輕輕按下去的一瞬,他凝住了。他看到了她光滑的脖頸、潔白柔細的胸部。他把她抱在了懷裡,夢囈一般傾吐:“也許這樣地不可挽回但是無論如何……”
那個夜晚他們相擁著睡去,實際上他們除了親吻就是說話和撫摸。他們對在耳廓上私語,彼此都給哈出的熱氣弄得溼漉漉的。淳于雲嘉幾乎一直是哭著。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託付給了這個年長的男人。她說:“你是一個多麼壞、多麼壞的一個人哪。不,你是我的小夥子,很壞很壞的小夥子。”
她覺得教授周身都散發出一股南方的茶香……
那個夜晚之後,曲�在日記上寫道:“想不到是我讓她告別了少年。我發現自己是一個老當益壯的怪物。”“我的愛人無一瑕疵。”
好長一段時間,他一直讓那個夜晚的回憶佔據了腦海。
一切都在人們驚懼和欣喜的目光中流逝下去。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像別人一樣,在過道里點起小爐火做飯,那種嗆鼻的煙味弄得他倆眼淚鼻涕都出來了。他們笑著,鄰居抱怨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