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女婿尚且這樣,多麼不可思議呀。你外祖父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連多少天不願出門。他查了一摞又一摞書籍,最後竟然告訴我說:你爸爸他們這一撥人實際上是一支遊牧民族的後裔。你看,他把你爸的不安分與這個勾連起來——‘他們是連在另一根血脈上,那些人大多姓淳于,與我們不同。’你的外祖父甚至還勾畫了那個遊牧民族的‘南進圖表’,說當年他們就是從貝加爾湖一帶,從更遠的外興安嶺穿過大片山脈,跨過還沒有陸沉的老鐵海峽,最後在登州海角落腳的。他說這個遊牧民族擅長騎射、種桑、養蠶。後來是因為黃帝和炎帝的東進,才不得不縮回老鐵海峽以北。不過這個遊牧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至今還留在登州海角,改姓‘淳于’,在那裡繁衍了後代。他說你父親就是這些人的後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長了一雙極不安分的腳,這輩子都要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走、走。‘那可是一種血脈裡的東西!’你外祖父這樣說。我對這些話將信將疑。因為你外祖父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不是偏見,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大概是不會弄錯的。”
媽媽最後這些話一輩子都深印在我的心裡。我不得不一再地注視“淳于”兩個字,不得不感受自己的血液裡流動著什麼:一種到處奔走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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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黃科長的自傳帶到了靜思庵,幾次開啟又幾次封好,後來只得強迫自己去讀。不用看就知道,這會是一些百無聊賴的東西。想一下吧,一個人僅僅是出於模仿首長而塗抹的一堆文字,又能是怎樣的貨色?
我首先看的是第一部分:《我的放牧生涯》。因為它寫了我熟悉的那個平原上的生活,所以也算有點趣味。不過我很快發現滿紙的記敘時而讓人忍俊不禁,時而又要讓人罵出聲來——也許把它們扔到臭水溝裡更合適一點。它從傳主*歲記起,一直記到十一歲的所謂“參加戰鬥”之後。一個七八歲的放豬娃,在那片野地裡怎樣遊玩、打鬥,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在我看來毫無意義:他甚至將怎樣騎馬一樣騎在一頭大種豬背上、怎樣用枝條抽打種豬在田野裡奔跑、怎樣使種豬去*那些較小的豬,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詳細記載了各色不同品種的豬,它們的飲食特點、放牧當中應注意的事項等等,並因頗具知識性而讓人略略吃驚。我有時不由得要想:這個人的記憶力為何如此之好?他怎樣獲取了這類繁瑣的知識以至於終生不忘?還有,他為什麼對這些始終保有一種極大的興味?比如他記載了小時候與一頭雙耳遮臉的大豬的友誼、那頭大豬對他非同一般的依戀和親暱——只需打一聲口哨,大豬就能迅速跑來與之玩耍。它幾乎能明白他的全部心思。他與之規定了奇怪的暗號。更有趣的是這一節寫得富有文采,而且使用了半文半白的文字來描述整個過程、他本人沉浸其中的放牧之樂。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39)
令人稱奇的是,他並不僅僅把當年的這一切看成是一種童趣,而是與後來的戰鬥生活緊密聯絡在一起。他說當年趕著豬群在灌木叢中奔跑,把那些妄圖逃到別處去的桀驁不馴的豬崽追回來時,無形中就鍛煉出一身強健的體魄、一種飛快奔跑的技能。他描寫那些剛剛長成幾個月的豬崽:“渾身橫肉,肌膚錚亮,四蹄如飛,聰明伶俐,性情刁鑽”。而那時他就是與這些小狡猾鬥智鬥勇,說自己“跑起來快得簡直是腳不沾地。而且由於田野上大半都是海綿樣的鬆土,這就有利於雙腿肌肉和韌帶的成長髮育,以至於後來在激烈的戰鬥生活中,在逃避敵人的追趕時,可以不歇氣地一躥十里,甩掉死亡的威脅”。還說,“由於經常觀看豬崽*,所以可以見怪不怪,在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上,對‘性開放’一類事情泰然處之,並不視為大逆不道”。“放牧者尚有****,男女圍在一起吃野果、玩篝火,深夜不歸,其樂融融。那時從沒發生過懷孕流產等惡性事件,此乃足以說明村風淳樸,鄉民憨厚”。寫到這裡他筆鋒一轉:“懷念當年共同放牧之村姑,不由得淚水潸潸”。“當年那些異性夥伴一個個真正如花似玉,只可惜她們當時都少不更事”。
寫到這裡傳主不由得洋洋得意和自吹自擂,說自己“打小就喜歡革命故事,少男少女坐到一起,身穿破衣,露皮露肉,卻能圍坐一起聽革命故事”——因為聽得入迷,結果“醒過神來,卻見豬崽四散奔逃。丟一隻豬崽就要遭東家一頓毒打。萬惡的地主血口噴人,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這時候他就“將夥伴們召集起來,分兵三路尋找豬崽”。
《我的放牧生涯》以他被父母送到另一個村子裡,師從一位老中醫、立志一生為窮人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