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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部分

看得出庵主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室內倒還潔淨,只有小小的三間。最大的一間在西面,裡面有一張小桌,兩把藤椅,一個小小的書架。有光喜歡的那些蹩腳書法和繪畫整整懸了一牆。“靜思庵”三個大字刻在一塊棕色木板上,掛在茅屋正中。中間是最小的一間,放了幾隻沒有上漆的白木凳,權作會客室。最東邊的一間又小又髒,油膩膩的,裡面有一個小灶,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炊間擺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壇,逐一掀開蓋子看看,裡面有綠豆、豇豆、米麵和乾菜之類。我心中一陣感激:庵主是一個多麼會生活的有心人!在這裡住上一輩子大概也不會煩膩,濃濃的村野氣讓人沉醉。自從踏進庵內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靜下來了。

庵主把我送到這裡,囑咐了幾句就走開了。

我成了暫時的“靜思庵主”。我在寬敞的西間待了一會兒,又走到院子裡。由於圍了一個小院,這裡什麼嘈雜都沒有,只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個空無一人的小茅屋怎麼沒人光顧?比如說那些流浪漢,那些善於在夜間搞點什麼的人,為什麼不打它的主意呢?肯定是村裡有人經管。因為我發現床上的被子好像按時曬過。這說明有人在料理這兒的一切。院子裡還有一個手扳壓水井。有了水,一切也就方便了。我按了按,發現壓水井的手柄並不沉重,只幾下,清清的水流就湧出來,然後順著一個小水道往前,流入了靠近院牆的小花圃和石榴樹下。

我在心裡羨慕有光:從鬧市乘車到這兒不過一個多小時,位置再好也沒有了。這是一個鬧中取靜的佳處,在這裡,一個人可以讀書,可以沉入幽思遐想。

我覺得自己長時間以來的奔波、到處的行走,除了那種說不清的原因以外,再就是要躲避一種喧鬧和紛亂,一種可怕的磨損和追逐。躲避,沒完沒了的躲避,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那個平原的小茅屋只是我的人生驛站。

我在想乖巧的“靜思庵主”怎樣擁有了這個地方。這裡可能是他的祖居地,他在這裡出生,爾後走進鬧市。

我的出生地是東部半島,是靠近大海的那片海灘,是蘆青河流經的那片瀉湖平原。

在那兒,我們一家也曾經擁有這樣的一座茅屋。

血脈與傳奇

那座茅屋的來歷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我們一家人躲避苦難的一個去處。

很早以前我們家還在那座海濱小城,父親和母親、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個有著玉蘭花的府邸。是一場連一場的戰爭把這個美麗的住所生生毀掉了。父親三十多歲時從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個小城,那是因為海濱叢林地帶活躍著那支有名的隊伍,他們與外祖父來往密切。外祖父從二十多歲起就是有名的叛經離道者,是全城第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爺。外祖母原是他們院裡的一個使女,當年與外祖父雙雙出逃。兩人一去十幾年,當再次回到這座小城時,外祖父已經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醫生。大宅院裡再也沒有了那個用柺杖搗地的老爺,沒有了他當年望向兒子的憤憤的目光。最後的日子裡老爺沒有等來兒子,他認為正是這個不肖之子毀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業。他曾經把一切都寄託在聰慧的兒子身上,可想不到這小子竟然為了一個女人瘋癲。他最恨的是那個使女,是那個小妖精使兒子痴迷。他最後對兒子僅存一絲希冀:待其上了年紀,心中的火焰漸漸平息的時候,或許會顧戀一下這萬貫家財,持續這一代又一代積攢起來的巨大資產和聲望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35)

世上真的會有一個人忍心拋棄這一切嗎?這個大宅,這兒盛開的玉蘭花——它們真的會對一個男人沒有一點吸引力嗎?

老爺想得不對。因為外祖父離去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外祖母。是這座壓抑的小城讓他厭棄,而遠方,大海另一面吹來的風,還有湛藍的天空和白雲,都一齊在誘惑他。於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輪載著心氣高遠的外祖父和嬌小美麗的妻子遠航了。

要不是後來外祖父突然決定要返回海濱小城,那麼一切都該是另一個樣子。外祖母沒有半點怨言,儘管她心中盛滿了恐懼。她還記得老爺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那“咚咚”搗地的柺杖。她特別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裡那柄雕花捶布槌:惡狠狠揚起,只一下就把她的頭打破了。她頭上一生都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她險些為此送命。她有一頭濃密滑潤的烏髮,是這秀髮遮去了那個疤痕。她伏在男人懷裡輕輕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兩人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