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剛開始他還猶豫,可是旁邊的人不由分說,抓起來就投到了木條箱裡。曲�看了看這一溜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們這一夥再醜陋的動物了。他特別注意了自己,發現胸腔癟下去,後部卻凸出來,小腹也可笑地癟著。他相信,在這種生活環境下卻仍然白胖的那些人肯定是浮腫。他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像刻成的滑石猴——他的一個學生在放假歸來的時候曾贈給他一件家鄉特產,就是一個像他這樣瘦削的“滑石猴”。
他們在蓮蓬頭下站成一排,讓熱乎乎的水流噴灑沖刷。屋裡發出一種噝噝的聲音,還有他們舒服的叫聲,“啊啊,呀呀,啊呀……”這叫聲漸漸變成了呻吟——一種細小的若有若無的呻吟。誰發出這麼好聽的呻吟?曲�聽了一會兒才明白,是他自己在呻吟。不知多久沒有洗澡了,好像來過農場之後再也沒有正經洗過澡。他覺得還是這兒好,一來就可以洗這麼好的熱水澡。漸漸水蒸氣吞沒了一切,他看不見同伴,只聽見他們噗哧噗哧雙腳濺水的聲音,聽到水蒸氣從蓮蓬頭裡噴射而出的吱吱聲。水霧裡好像有人在泣哭,當然那不可能——太舒服了。他用力搓洗周身,搓洗所有藏汙納垢之處,他要把渾身都弄得乾乾淨淨。太好了,他大張著嘴巴,讓熱水把嘴巴盛滿,然後再向上,迎著蓮蓬頭噴出。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79)
這樣大約有十幾分鍾,鐵哨子又響起來了,那是要他們趕緊離開的命令。才剛剛開個頭呢,他真捨不得這些熱水。就這樣,他們被人驅趕著從另一個邊門走出,就像機械作業似的,從一個車間到另一個車間。走過那個邊門時,他突然想起以前參觀過的一個屠宰場,那兒與這兒的情形倒很相似——那些被除了毛的豬就在一個機械裝置上吊起,從一個程式再移動到下一個程式。進了另一個邊門他們立刻凍得哆嗦起來,那兒扔著幾條像破麻袋似的又髒又臭的粗布巾,他們一個擦完再傳給下一個。擦淨身體之後就有人給他們分發服裝。
“俺原來的衣服呢?”他們當中的一個可憐巴巴問了一句。
沒人理。
發下來的服裝就像他們看到的那些服裝一樣,一律灰色,帽子也是灰色。發服裝的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他沒有穿灰衣服,看得出他是一個“自由人”。發著發著衣服沒了,他吆喝一聲,就從裡面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奇怪的是這個女人看了這些赤身*的人從面前走來走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有時她還抬起眼睛打量面前這些*人。他們不由得把身子背過去。
接衣服之前要先報自己的“鋪號”。
“六六。”曲�說。
那個發衣服的人就從桌上抓起一個印章,在衣服上用力地蓋一下。他趕緊把衣服穿上了。他嘴裡咕噥著:“六六……”
他們穿上衣服後又進入了下一個程式,就是理髮。理髮的人是兩男一女,從打扮上很難判斷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繃著臉不說話。一個人走過去,他們就把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按,讓其坐在一個方凳上……剛洗過澡,頭髮還是潤溼的,冒著熱氣。這把刀子用得可真熟練,只聽到哧哧啦啦的聲音,一陣火辣辣的感覺,頭髮就從前前後後刷刷滾落下來。
曲�在沒捱到自己的那一會兒裡,希望讓那個女的來給他理。他這會兒已經端量清楚了,女的有四十多歲。“年齡和她差不多。”他在心裡說。她長得不難看,不過臉上有不少皺紋,這些早生的皺紋使她看上去無限愁楚。不過她的一對眼睛還好,一對眉毛又細又彎,簡直像畫出來的一樣。她握著那個剃刀,小拇指蹺起,那姿勢讓曲�覺得漂亮極了。
男理髮員很快把跟前的人給打發了,接下去就輪到了曲�。曲�那會兒故意蹲下來,去摸自己的鞋子,鞋子裡面的一個墊子不知怎麼鑽了出來。他脫下,小心地把墊子舒平,重新把腳插進去。這時凳子上就坐了另一個人了。終於,他坐到了那個女理髮員的凳子上……她的手碰到了他的額頭,剃刀從額角那兒颳起,哧哧的,火辣辣的感覺。他閉上眼睛,只想讓這理髮的時間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儘管刀子刮在頭皮上的滋味並不好受。女人的那種奇怪氣息環繞著他,他想的全是淳于雲嘉。“我那過不完的黑夜!我看見了你伸出的手。”他喃喃著,不知怎麼發出了輕微的呻吟。他覺得頭上的刀子突然停住了。女人把頭歪了歪,發出一句:“唔?”“唔!”他應了一聲,剛剛醒過神來。
理過發之後,他們又每人領取了一個小木凳。從此以後,他們除了勞動和睡眠的時間,差不多再也離不開這個小木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