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他一起的還有好幾個人,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他終於明白這是要把他們押到礦山上。他心裡納悶的是:同是囚禁,兩地又會有什麼不同呢?他很想問一問,但知道沒有一個人會回答這個問題。同行的幾個人垂著頭一聲不吭,幾個人都沒有綁,也沒有戴手銬,就像平平常常的一次轉移,從一個工地到另一個工地。他覺得事情有些奇怪。
那些持槍的人讓他們排成一隊,一直向西,順著通往礦區的那條小路往前。拐過兩道鐵絲網編成的大門,就看到了高高的崗樓。崗樓上有探照燈,涼臺上有來回踱步的看守。他們都揹著槍,槍上的刺刀閃閃有光。
踏入這個大門,他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最掛記的是學生路吟。剛開始他怎麼也不信藍玉的話,直到他被吆吆喝喝地領出那個窩棚,這才明白一切都是真的。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緣故,事情很可能真的出在路吟身上。他覺得最大的遺憾就是臨行前沒有看到自己的學生。他擔心他們就此永別了。
3
他明白自己是一個真正的重犯了。這裡的氣氛與那個農場大為不同,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在臨近邊門的地方,那些持槍的人來來往往,總是瞪著一雙警覺的眼睛。還有,穿黃衣服的人也多起來,手持武器的人比農場多了一倍。這裡完全是一種臨戰氣氛。很明顯的是,這裡絕對不會發生*之類,因為一眼看去就能明白,另一方是完全不具備還擊能力的老弱病殘者。那些人不僅標記明顯,都穿了一種灰衣服,而且還一律剃了光頭。他們精神沮喪,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弓著腰走路,而且都邁著小碎步,頻頻挪動雙腳,但走得很慢。曲�想:如果這些人奔跑起來,稍稍越過邊界,那麼一定會馬上打過去一顆子彈。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78)
完了。他咬了咬牙。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不甘。他看了看那些剃了禿頭、穿了灰衣服的身影在一溜上坡土路上低頭行走的樣子,覺得生活簡直是在變一種殘酷的戲法。
他們這些新來的人第一件事就是被領到廣場上重新排隊,然後登記,編到一個隊裡,並且立刻委派了一個牢頭。那個牢頭也是一個穿灰衣服的人,顯然是個犯人。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在這裡神氣得很,揹著手走路,簡直像一個首長。他最顯著的特徵是左腮上有一道粉紅色的疤;人長得很白,即便被太陽曬這麼久,一張臉還是比普通人白得多,因而那道疤就顯得特別刺眼。他在新來的人面前踱著步,一會兒抬一下頭,說不定猛地瞪誰一眼,讓人打個哆嗦。曲�想:他的這些派頭肯定是跟那些看守學來的。不過讓人奇怪的是:這樣的一個人怎麼配做頭兒呢?他讓這一幫人長時間挺胸昂首站著。有的人年紀大了挺不直腰,他就過去生硬地糾正幾下,然後又退到一旁看。他好像在故意拖延時間,以顯示威風。
正在這時一旁的持槍人喊:“老疤!”
他“哎”了一聲,趕緊邁動小碎步跑了過去。
持槍人對他咕噥了幾句什麼,他連連點頭:“好了,好了,是啦,是啦。”
當他再一次轉回這幫人面前時,立刻又挺起了胸脯。
正在這時,同來的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突然“哎喲”了一聲,接著就嚷:“頭兒,我的肚子……我想去方便一下。”
“老疤”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故意不往那個方向看。那人一聲連一聲“哎喲”,“老疤”就喊起了跑步的口令,接著領頭跑了起來。那個弓腰的人疼得更厲害了,他按著肚子跟上,到後來不得不蹲下來。“老疤”厲聲吆喝,叫著“跟上跟上”。蹲在地上的人只得站起,不過這會兒他的臉都歪了,當然跟不上隊伍。這樣跑了十幾分鍾隊伍停下時,那個人勉強回到他原來的位置,已經渾身哆嗦、散著惡臭。“老疤”臉上露出了笑容。
居住的地方只是一些矮矮的平頂石房,好像是倉庫改成的,裡面所有的小床都窄得不能再窄,上下兩層。這讓人想起擁擠的學生宿舍。他們這一幫人整整佔據了兩大間屋子。進屋後卻並不讓他們歇息,只是領了鋪號就被趕開了。
“鋪號”同時也是他們這些新囚犯的代號。曲�的代號是“六六”。以後的日子裡他總是被喊成“六六”。從此他的名字消失了。
領了鋪號後被帶去洗澡。一大幫子人都到一個寬敞的水泥屋裡,裡面有一溜蓮蓬頭,蓮蓬頭之間只有一尺多寬的間隙。所有人進屋後先要把衣服脫下,用皮帶捆成一球,扔在角落的木條箱裡。這樣那個腹瀉者的衣服和大家的都混在了一塊兒。曲�的衣服和他靠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