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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部分

——大約就在茅屋西側的雜樹林子裡,一百多米遠處,我認出了一個人。

他儘管蓬頭垢面,比想象中還要蒼老十倍,滿臉灰痕,穿了一件又臭又髒的破棉衣,上面的棉絮已經變成了泥灰色,但我還是很快將這個人辨認出來。他的眼睛還泛著光亮,那曾是無比熟悉的機智之光。此刻這雙眼睛悲哀、急切,帶著絕望的神色。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黑乎乎的錫壺,仰起頭來叫喊一聲:

“有買錫壺的嗎?——”

喊過之後就蹲下來。我剛剛走近了一步,他就低低地、熱切地呼喚一聲:

“老寧!”

他雙手顫抖,可這手終於沒有伸出。原來他明白,在我們四周的雜樹林子裡就有令人懼怕的眼睛。他把脖子上的錫壺搖動了一下,舉在我的面前。遠遠看來就像兩個人在談生意。他這樣舉著錫壺,小聲問:

“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轉了很久……能讓我在這兒住幾天嗎?我又困又餓,被他們追趕著……”

他就是我的摯友莊周。

幾年前他告別了一個暖煦煦的家,告別了妻子,一個人到處奔走,足跡踏遍大江南北。他成了一個地道的流浪漢,我們有時一年裡也見不上一面……就在不久前,他捲入了一場可怕的械鬥,命案在身,成為被通緝的物件——我曾經在車站電線杆上看過他被歪曲了的、印得髒裡髒氣的照片。可我永遠認定他是無辜的。那會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案子急於了結,有關方面只想儘快逮到莊周。風聲太緊,因為誰都知道我與莊周的關係,所以屋子四周總有一些人晃來晃去。他們知道那個人總有一天會直奔這裡而來。

一切如人所料,他終於來了。

還好,除我之外,那會兒沒有一個人能夠辨認出來。他的變化太大了,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髒膩不堪、蒼老不堪的乞丐。

他嘴唇顫抖著看我,又一次重複了剛才的話。我睃睃四周,不敢肯定此刻正有人盯視我們。還好,他仍然舉著那個又髒又臭的錫壺。這不由得使我想到:莊周啊,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你怎麼會想出這樣古怪的主意,裝扮成一個賣錫壺的人呢?難道真的會有人要這把又破又爛的、碎了幾個大洞的破錫壺嗎?你究竟為什麼要偽裝成這樣的角色呢?是慌不擇路,還是智商有問題?可這時我已來不及埋怨了,只讓淚水在眼眶裡旋動。我終於忍住。我不能看他遭受這樣的磨難,可又沒法讓他走進屋子,因為那些人已經在這裡張開一面捕人的網……我小聲說: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12)

“莊周,請你……”

他在等待下邊的幾個字。我嚥了一口,終於艱難地說出:“請你原諒……”

舉起的錫壺一下跌落在胸脯上。他兩手垂在了身側,低下頭,像看自己的一雙腳。我的目光也轉到了他的腳上。那兩隻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腳趾。靴子上用破布條什麼的胡亂纏裹了一下,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遠的路。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盡苦楚。我小聲說:“你等一下。”

我飛快跑回小茅屋。我拿了一大把紙幣,還有吃的東西。我想這是惟一能夠幫助莊周的了。

我跑出屋子時,他還蹲在那兒。我故意高聲喊一句:“這錫壺我要了。”

我把紙幣塞過去,莊周機械地伸出手——可當他終於明白這是一把錢時,又嫌燙地鬆開了。一沓紙幣掉在腳下。他站起大喊:“不賣!不賣!”

他一弓腰轉過身,像只麋鹿一樣,倏一下消失在雜樹林子裡了……

那天黃昏當我彎腰拾起散落的紙幣時,全身顫抖。我仰天看了看,記住了晚霞的顏色。這顏色暗紅暗紅,整個雜樹林子、整個海灘平原,都被染得一片血紅。

我覺得身上疼得厲害,像是腸子被一隻手給揪住了,正用力地擰著、擰著。

“我發瘋般地奔跑/整日尋覓/恰好似喪家之犬……”

那天在屋子裡,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種不可復得的恐懼、一種可怕情緒的糾纏之下。後來的日子裡我終於不能忍受,拋棄了手邊的一切,出去追趕和尋找。走啊走啊,到山區、到海灘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荊棘棵中、叢林中,去那些流浪漢中。我那時想:既然你是一個流浪漢,那麼你就只能與真正的流浪漢為伍。那些尋覓的日日夜夜,我經受了怎樣的困苦和內心的折磨,只有冥冥當中的那個神靈才看得見,只有她會作證。

我想讓自己的心得到些許安慰——可是我又錯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沒能給我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