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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部分

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接著又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鼻毛。這使我有點厭惡。“人能安靜下來,就可以健身。有的高人會一種‘內視法’,看到自己的五臟六腑……”他搖頭晃腦說得來勁,不過一旦安靜下來,模樣很像動畫片裡那隻打敗了的老鼠。

小冷在外面喊:“你怎麼回事?你怎麼老是忘呢?湯放涼了也不喝,再這樣不行!”

小冷一聲高似一聲。黃科長笑眯眯坐著,仍然在談“安靜下來”的原理。他站起,小聲咕噥一句:“你聽聽多兇。不過這可是個好姑娘。”

他說著往外走去。我從窗上望了望,發現小冷從一邊端出一個冒著白氣的碗。我想那一定是什麼營養湯水。小冷已經把自己交給了這個煙火氣十足的小四合院;有時候她免不了要為一些細小的事情吵幾句,但我一走到院子裡,她立刻就停嘴,只有那雙嚴厲的眼睛時不時地刺一下黃科長。黃科長笑著,總是和藹。不過這只是一種表象,我很快發現小冷要絕對服從他,她甚至有點怕這個男人。當然,黃科長有著過人的細膩和溫柔。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總是發出一種軟綿綿的勸慰和安撫的聲音:“你看,怎麼能這樣呢?聽話孩子,嗯,這就對了。聽話……大叔不願意了……”

原來這個黃科長在小冷麵前總以“大叔”自居。這讓人覺得有趣。開始的日子我有些好奇,後來也就習慣了。

坐在辦公室裡多麼平靜。陽子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此刻正在這樣一個地方上班。我終於把那些喧鬧、不安,把一切都遠遠地隔開了。我需要這樣淡淡的無聊和莫名的沉靜。這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梅子和岳父岳母像我一樣鬆了口氣。

這兒聽不見街上的喧鬧,它地處一個安靜角落,遠離主要街道,所以那些車輛的鳴笛很難傳到這兒。這是一個少有的安靜之地,我坐在這間小耳房裡,嘗試著用一種“內視法”。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我體內酣然入睡。謝天謝地,它還在睡著。我在睡夢中被牽引:一開始是梅子纖細的手,再後來是岳父岳母的手,而今是一雙陌生的手。它們牽引我走上新世紀的街頭,踉踉蹌蹌。

我翻動那一沓又一沓資料,不僅動作輕微,呼吸也放得平緩,生怕驚醒了它。可是偶爾總有什麼在心頭泛起——每逢這時我就打個戰慄,噗噗心跳,左看右看,然後站起。我倚在牆壁上喘息一會兒,等待那陣驚恐和刺痛漸漸消失。可是這一來又要好久才能平靜下來,要等待一會兒。難以言說的激動和懼怕使我久久站立。我一時竟不敢坐到寫字檯前。

怎樣才能忘掉?怎樣才能遺忘?在這個時刻,這個黃昏,究竟怎樣才能——繼續下去?

到底怎樣才能——永遠在這座城市的街巷隨波逐流、飄忽而行?

我想起了讀過的什麼,那是西班牙一個不算偏僻的鄉村——莫古爾村,哦,那兒曾經有過它自己的詩人希門內斯,他在那兒曾經發出這樣的吟哦:“……我認出了你/因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我那被踐踏的心房疼痛異常/我發瘋般地奔跑/整日尋覓/恰好似喪家之犬……”

我閉上了眼睛,有澀澀的東西被夾住了。天啊,繼續沉睡吧,遺忘吧,我渴求。我再也不想奔波,不想尋覓和追逐。我就想在這個人所不知的角落裡,告別那種“發瘋般地奔跑”。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11)

多少年了,好像自出生以來,我的大部分日子都用來奔走——“發瘋般地奔跑”。我竟有一多半時間是在那片平原和山區度過的。我那個時候無法更多地待在城裡的小窩,好像一直要用那種奔跑,驅趕著無所不在的疼痛。

可是我……為什麼疼痛?哀傷的由來?

“我認出了你,因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

請原諒我——不,沒有人能夠原諒我。我親手埋下了傷痛的種子,卻沒法壓制它的生長,它正頂開心膜,越長越高。我沒法逃脫,沒法躲藏。即便在這個偏僻的四合院裡,我也沒法掩藏自己。

“……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條平坦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無轉來的希望。”

永無轉來的希望。果真如此。我祈求,我希望,我在向著冥冥中的神靈禱告。

還記得那一天,當我居住的那所海邊茅屋剛剛迎來晚霞的顏色,就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吆喝聲。我看看狂叫的狗,一個人走出了屋子。向西走了沒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