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沒能幫我緩解。
“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
是的,他走了,藏在人所不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踐踏在我的心房上。那種疼痛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常常在午夜裡瀰漫開來,讓人無法忍受。這一切我沒有對陽子、也沒有對任何朋友講過,甚至沒有對梅子講過。梅子那一對聰慧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我,像是尋覓著那個隱秘。她試圖要知道我的身上正揹負著多麼巨大的沉重——很可惜,你也只能默默注視,卻幫不了我。我自己也幫不了自己。那個可憐的人正匆匆地藉著暮色逃離,只把無力抵擋的沉重留給了我。
我心裡明白,也許事情並不像我當時想象的那麼危急,也許我的小茅屋當時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之地,走上了絕路。我的拒絕有多麼卑劣,我手裡握的一卷紙幣又加劇了這種卑劣。我自以為這可以使自己得到寬恕,我錯了。我永遠得不到寬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經與我親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滿是荊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經在無眠的深夜為自己開脫一千次、一萬次,可就是沒有任何用處。開脫的同時也在尋找一個又一個可能:如果讓他在茅屋裡安歇兩日,度過最初的危險;如果我透過朋友把他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比如說那個蘆青河灣的沙堡島——那上面定居著一些流浪漢,他在那兒也許可以過得很好;如果我讓他化裝一下,扮作獵人或是漁人;如果我隨便找一個地方把他安頓下來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順著蘆青河東岸向南,一直走進我童年生活過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縫隙裡,有我昔日的房東,有少年時期的夥伴——在大山深處,他一定會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與暮色(13)
我對不住兄弟情誼,更對不住自己的心。我明白他是冤枉的、冤屈的,這一點很多人都在未來那一天可以站出來作證。他是那場可怕的誣陷和陰謀的犧牲者,雖然作為朋友我直到現在還沒有為之辯白的講壇,沒有那樣的機會。可悲的是我連照料他的傷口、讓他喘息的那麼小小的一塊空間都不敢提供。我是多麼卑劣和不可救藥,我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也不會為自己辯白,永遠不會。
已經下了決心,接下去就是忍受。讓隱傷侵襲,逼近,讓它在心上剜來剜去。我把流出的血嚥下。
4
“老師兒忙什麼呀?”
小冷第一次到我的辦公室裡來。她把“老師”後面加了一個兒化音,使人覺得滑稽。我立刻明白了她是這座城市裡生活了好幾代的市民,只有他們才在“老師”後面加上兒化音。這令我哭笑不得。我站起來。
“老師兒一天一天也不出門。”
她笑吟吟地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也許是沙發上遺留了黃科長的氣味,這使她感到了一點適意。她的頭顱像有點癢似的在衣領上轉動,摩擦,態度和藹。那兩隻隔開很遠的圓眼睛可笑地、天真無邪地望著我。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歡欣:
“大叔前幾天說就要來個工作人員了,俺一直等,等,想不到你這麼晚才來。”
我說:“平時這院裡只你們兩個,也夠孤單的。”
“可不是嘛。不過大叔朋友多,有好多人來找。有些是生人,我就不好湊上去說話了。”
我聽出小冷是不甘孤獨的人。我問:“你的家離這兒近吧?每天下班都回家嗎?”
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話讓她臉紅了。這立刻使我感到問得突兀。
“回,有時也不回。你知道我在這兒有宿舍。”停了一會兒又說,“我的宿舍就在辦公室旁邊。像這個耳房一樣,那裡也有一間半,那半間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兒看看吧。”
我答應了。小冷咕咕噥噥站起,俯身看著:“怎麼,這麼多天你一個字也沒寫下來呀?”
“領導讓我先熟悉一下專業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著嘴笑起來。我給笑愣了。她突然彎下腰,抓起旁邊的一支粗黑的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用食指點著問:
“這是個什麼字啊?”
我看了看,這是一個髒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嚇住了,問:“怎麼?”
“這個字我不識。”
“哎喲,”她喊起來,“大叔說你的學問忒大,怎麼連這個字也不識呀?”
“你從哪裡搞來這麼一個字?”
“黃科長讓我抄的東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