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又來過這個安靜的角落,目的是想向她道別。她要我給她講一講淳于家族的事,我苦笑著搖頭。我懂得太少了。我最後不得不告訴她:“這不過是從那個學者朋友口中聽來的,我還講不來。”
“他們的故事太悲慘了?”
“我總有一天會把這些故事全搞明白的。那一天我會從頭至尾講給你。”
“我只想知道自己的來歷。你不是說我們這一族人的命都很慘嗎?我們的性格都很倔犟、很拗氣——從古到今都是?”
“那是研究者說的,他們說淳于是一個特殊的家族,從很遠的地方遷到了海邊,後來在思琳城定居下來,於是那裡就成了一座‘百花齊放之城’。不止一本史書上記載了這個事件。城裡的人博學多才,極其善辯,暢所欲言。那是一座蓬勃向上的城。那座城市的興盛就是因為有淳于這個家族。他們招來了很多遠方客人,這些客人都是當時天下最博學的人,有的遠涉重洋來到這兒,就為了你們這個家族……大約在一千多年前,這個家族開始衰落。淳于們散落到四面八方,今天即便遇到也很少是從那片平原上來的——有一次我在外省遇到一個姓淳于的人,他們家裡還藏有自己的宗譜。人們發現:一千多年前思琳城就不存在了,從那時起淳于們開始掩名埋姓、遠逃他鄉。如今留在當地的人就更少了……”
我講不下去了,看著一旁。一絲羞愧掠過我的心頭。這個時刻,我對自己的誇誇其談感到不好意思。多麼無知,鬍子拉碴,四十多歲……這一天我離開得很早。
我正下決心回東部平原去,我不能在城裡再耽擱了。可能是走前最後一次來這個光線暗淡的小屋吧,但我沒說是來告別的。她仍然專注於上次的交談:
“再說說那個思琳城好嗎?”
她那麼渴望傾聽自己家族的故事。可是我真的講不出什麼。關於它的那些考古資料、一些典籍,我連初入門道都談不上。如果拿它們用來蒙一蒙不諳世事的少女倒還馬馬虎虎,但這不是那麼回事。我對於那個思琳城的歷史興衰傾心日久,而且事出有因。就像我的外祖父晚年開始浸淫其中一樣,我的這種興趣極有可能來自家族的淵源。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思琳城的後裔,而且她與另一個著名的女學者顯然同姓同族。這裡當然絲毫沒有什麼巧合可言,一切都活生生地擺在面前——關於那位女學者的遭遇許多人耳熟能詳,如果說“性格即命運”的話,那麼她就是思琳城裡淳于一族的性格。想到這裡我就倒抽了一口涼氣,我不由得在心裡揣摸起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她顯而易見的倔犟,還有稍稍的怪異……這是一座喧鬧之城裡一個罕見的角落,它處於安靜的邊緣,而且裝滿了故地幽思。
這一天離開時正好是太陽沉落,熙攘的人群、狹窄的馬路都被染成了血色。我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每個骨節都在痠痛。我往前蹬著腳踏車,兩腿沉重如鐵。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39)
回家時梅子和小寧都不在,屋子裡顯得空空蕩蕩。我轉到屋角那兒,長時間端量著那個隆起的棕黑色的東西——那是我遠行的背囊,它已經落滿了塵埃。
追夢
1
幾年前我到遙遠的東部經營一片葡萄園時,梅子認為這只是一時的痴迷:憑一陣衝動就扔了窩,告別了這座熱騰騰的城市,一頭扎進了那片綠陰。她一直在等待我後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轉的歸來。其實一切遠沒有那麼簡單,中年人的選擇往往植根深長。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她大概從來沒有想過:只有那裡才埋藏了我們整個家族的隱秘。我時而吐露,時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傷、沾血帶淚的故事,無不與那塊土地緊緊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會是我心頭的一個硬結,硌我磨我,對我構成了不可解脫的致命的吸引。而這座城市對東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異地遠鄉,它既陌生又遙遠。我想對她說的是,這許多年來,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只要安靜下來,我都能感到有一種力量在搖動自己,它就來自海角,是那種綿綿不絕的吸引力。
許多年過去,我終於被吸附過去,緊緊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個“命相大師”好好地研究過我的命運,他使用了一種“揣骨法”——細細地捏過了我的腳趾骨,然後斷言:你長了一雙流離失所的腳。我當時不屑,現在卻深以為然。是啊,看來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為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在燒灼我,使我不能在一個地方安心停留,最終還是要走,要找一個真正的歸宿……我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