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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部分

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無數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種細小的爛漫的歌聲,這聲音裡有我們全部幸福的奧秘。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17)

冬天走得多麼遲緩啊,為了對付這寒冬,炕頭上總要擺放一個炭盆。有時外祖母還要往灶口裡塞一些柴火,燒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這炕上熱乎乎的氣息,還有外祖母的故事,母親剪窗花、描花的樣子,是冬天裡最不能割捨的。但我還是懷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徹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岡上奔跑,追趕剛剛出來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後就是攀這棵繁花似錦的大李子樹了。

我彷彿沒有父親。是的,我很少談論父親,這終於引起了她的疑惑。關於父親的話題幾乎是一個禁忌。我始終沒有對她、這個城市裡目前給我許多溫暖的年輕朋友,更多地說起自己的父親。而對方也是一樣,她也是一個不怎麼談論父親的人。對我來說,父親的話題太沉重了,彷彿一袋黑色的沙子長期壓在心頭,我只想搬開,搬開。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為有了這袋沙子,我才不至於在極為輕浮的年代裡犯下一些低階錯誤。也就是說,我沒有漂浮起來,沒有像另一些人一樣一觸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淺薄相。沒有,我還像一個有所經歷的男人一樣,矜持、忍住,沒有在某個時刻隨著大流兒胡說八道。

父親等於什麼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找不到合適的比喻。父親作為一個形象、一個象徵,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裡,而是留在身後的時空中,彷彿是一道沉沉的、極有縱深感的天際線,使我不敢往那兒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著冷酷和嚴厲、戰抖和恐懼,甚至還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籠罩了“父親”兩個字。我不想對眼前這樣一位美好的少女誇張什麼,因為對少女誇張父輩和童年的苦難是可恥復可笑的。我的最真實的感覺就是如此:父親,一個令我戰慄的字眼。

大約是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才從那團恐怖的陰影下看出了另一種色澤,這讓我稍稍冷靜了一些。我在感受父親的偉大。對這遲來的感受我也沒有訴說,沒有對她人說,就連梅子也沒有說。這個話題同樣沉重,簡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東西,更多地回顧那棵大李子樹吧,它才是歡樂之源,童年之源。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裡是她的真實無誤的氣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成為我的一個傳奇。我也許心的深處有著過於浪漫的想象,不自覺地、過分地誇大了你的意義?不,我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給了我太多,你讓我像復甦的冬天一樣,身上開始出現化凍的小溪淙淙奔流……這樣的感受已經許久沒有了,這樣的情形只在我熱戀的年頭出現過。而今它之所以彌足珍貴,是因為我內心裡清清楚楚知道這不是一場戀愛。

這種判斷是一種掩耳盜鈴嗎?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箇中年人的經驗和誠實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證:不是。

不言而喻,過分沉鬱和不幸的少年時代,那種種經歷,都往我的心裡裝滿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變得衰老和沉重。這當然也不是矯情和誇大其詞。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顯露的一場災難,我的面容掩藏了真實的悲愴,我的習慣性的隨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誤解。其實我比呂擎他們更早地走向了荒涼。

所以當你走向我、當你給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誼時,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職業是一位教師,也真的堪稱我的老師,因為你教會了我怎樣鼓起希望、怎樣歡樂和怎樣重新開始。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18)

你給了我一顆童心。

這是真實無誤的。我在你的氣息中想象那棵大李子樹,連同一切歡快的昨天都一併收拾起來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卻被我忘卻了、推遠了,所能憶起的盡是名副其實的童年。

那時有一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師。就在她芬芳的小屋裡,我第一次知道了兩個人的午夜會是這般溫暖。天很晚了,她留我過夜,把我當成了弟弟或孩子?她遠離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樣孤單。這樣的夜晚當然有童話故事,有應該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裡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覺的,從很小的時候起,都是*著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師的身邊,當我睡眼惺忪的時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尋找起她的乳房來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澀與拒絕我沒有絲毫察覺,只是含住了一個最溫暖最*的童年的糕餅,香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