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會兒凝視著你,不能不想起當年的老師。你們有哪些方面極為相像?是的,眼睛!當然是眼睛啊,這一對黑色的苞朵啊,誰來抵禦,怎樣抵禦?
“你的臉紅成了這樣!你怎麼了啊?”
我搖搖頭:“哦,我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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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願我能夠始終像一個兄長那樣愛護她——不,是保護她。保護與愛護是不一樣的。這是理智的強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願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時刻,由自己動手編織出又一個千人一面的陳舊故事。這其實並沒有多少意思,充當一個老舊故事中的老舊角色真的無趣。這不僅是愧對梅子的問題,還有因襲一個老故事的乏味和無聊。讓我們提防它吧,提防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為它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餿。
這樣,當許多年過去之後,我們將擁有多麼美好的回味。那隻能是關於青春和友誼的憶想。我們曾經彼此努力過,用了很大的勁兒,從一些不易邁過的坎兒上跨過來了。這可真不是說說那麼容易,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動著,像是要看穿我的滄桑。我相信她並無一絲狡獪和惡意,她是那麼明亮潔淨。在我與她的相處之中,永遠需要拒斥的,只是一個過來人的不自覺的陰鬱和幽暗。我怎麼會輕易相信一個傷痕累疊的心呢。這心裡總有一些從來都沒能掀開的角落,它們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懼,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個一生難忘的分別和丟失吧。
當我像往常一樣去敲女老師的門時,才發現她已經不在了。她的突然離去讓我萬分震驚,還有痛苦。我怎麼能忍受呢。我問所有可以問的人,問母親和外祖母,他們沒有一個說得清楚。我心愛的老師不在了,我再也沒有了一個甜蜜的夜晚。我在這兒陪她、給她做伴兒,是得到母親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發生了什麼更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個對童年守口如瓶的時代,那是純粹的****的時代,這其中的絕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發生的故事,都與我們童年無關。我們被關在生活的大門外邊,卻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聽,越是模糊。人沒有了,長夜裡的芬芳沒有了。
我在大海灘上游蕩,不再上學,無心做任何事情。我瞞著外祖母和母親在海邊上搖晃,把不可忍受的傷痛嚥下肚裡。我那時沒有父親,他在我出生不久就遠離了這個茅屋,一個人在南部山區的苦役地受苦。據外祖母說,那是更大的苦楚。總之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折磨,這是不可逃脫的,我也一樣。這不,我的厄運開始了,毫不含糊地開始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19)
我呆在灌木叢中出神兒,一個人想了又想。我甚至大膽地想到:我愛老師。我幸福得哭了。我哭得不能自持,淚水打溼了好大一片沙子。這就是愛啊,愛就是一個人獨自泣哭,就是藏在叢林中的悲傷啊。我甚至想到了一生跟上她奔走,尋找她,不再離開——我們之間稱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在一起,這樣一生。如此下去又是怎樣?我自問自答,心裡有些發慌。最後我終於在心裡大聲說:
“你是我很大的愛人!”
因為從年齡上看,她比我大得多了。她教導我呵護我撫摸我,似乎還在睡夢中親吻過我的腦殼——對最後這一點我不敢肯定,可能是真實發生過,也可能只是我的一個夢境。不管怎麼說,我在她的懷中緊緊依偎過,這可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她身上的氣味比李子花更稠,有一種剛剛成熟脫殼的葵花子那樣的清香。她的眼睛和頸部、胸窩和肩膀,更有後背那兒,都有不同的氣味。我在睡前總是深深地吸著,樂此不疲。我的這副模樣讓自己想起前些年我們家養的一條小狗:它總是貪婪地嗅著我的全身,貼在我身上用力地吸著,一雙小灰眼睛愛戀地看著我。我那時深深地知道,它愛著我。那麼我愛自己的老師,這還用多說嗎?
我在大海灘上游走,成了一個野孩子。荊棘刺破了我的褲子,露皮露肉也渾然不覺。小鳥在高處盯著我褲子上的破洞,像是要看出裡面的秘密,或是幻想著有一天能在裡面做窩。無所謂,我已經無羞無澀,滿目淒涼,幾天之內突然長大了。叢林裡的一些獵人往常見了我,總要講一些鬼怪故事來嚇我,而今他們看看我冷漠的眼神就不想說什麼了。有一個老獵人隨身不離一個大酒葫蘆,見我悲切切的不開心,就給我灌了幾口熱辣辣的東西。啊,這種人間最神秘的液體,從那時起我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