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07部分

多了。他年紀尚小,也就是說還稱不上中年。這就好。中年人的經歷,連同一些可怕的毛病,他暫時還沒有。配合這種單純,老天爺幫他找到了一個雙目炯炯有神、一天到晚嚌嚌喳喳、心無邪念的姑娘。小兩口完美無缺,只偶爾有些淺淺的衝撞、一點小小的傷心。可是單純善良的陽子常常聽呂擎出一些壞主意,有時也要裝出老謀深算的樣子來嚇唬我一下,比如揹著手對我說:“你這一段犯魔怔了罷?”他把“吧”字讀成“罷”,這也是呂擎的習慣,那是想表達一種十分肯定的、不容爭執的意思。我忍住笑說:“沒什麼,反正這一段在城裡沒什麼事情,鑽鑽古籍而已。”“可是你這一來什麼都不顧了,把我們都扔到腦後了。”“我對你們有什麼用?一個是大畫家,一個是大學者,都比我忙十倍。”陽子咬咬嘴唇,大概在琢磨下面怎麼說:“不過你可能也想改改行,弄個大學教授乾乾吧?”我望望他的臉色,以便確定這是否包含了一種譏諷。看不出。於是我說:“純屬業餘愛好。等我鑽得差不多了,我會從頭講一講那個海角、那個古國的故事。也許它比你們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陽子受呂擎影響,認為我突然——其實並非如此——喜愛起古國史來,純粹是一種心血來潮,一種無益無助的消遣,是典型的不務正業而且——奢侈。他們隱而不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如果能幹這個,那些老教授們、那一所又一所大學校園裡貯藏的大小眼鏡們不就失業了?人家整天載文載武的,你以為他們真的是吃乾飯的?”我想辯駁的一句就是:“是啊,不過你們忽略了學術活動中的情感——情感的分量、它的作用。你們不該忘記的一個事實是,我正是在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啊!”我看見呂擎在笑,那彷彿在問:“那又怎麼樣呢?”我在心中回答:“怎麼樣?你們等著瞧吧。這會有結果的,這會……”我並沒有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到底會是怎樣的。因為連我也未能想得清晰和條理。但後來,有一次呂擎在我這兒翻看了一些古籍資料,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想寫一本書嗎?”

我搖搖頭。我當時真的沒有想過。

“那你為什麼點燈熬油的,這麼用功?”

“我對那個海角發生的一切都有興趣;對了,我記起了母親和外祖母說過的一件事,我的外祖父去世前就迷於這樣的事——我和他是一樣的,這好比接著做;今天,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古萊子國的人!這個發現讓我明白了當年的外祖父究竟為什麼……”

呂擎看著我,像在研究我的臉相。他語氣懶散地說:“是啊,前一段——現在稍稍過氣了——有一股窮究古代的風氣,就是回頭去找相關的傳統,什麼考古啊、民俗啊,十八班武藝全用上了,想借助這些去弄清自己的祖先。其實這怎麼會呢。歷史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各說各的理。有名的歷史人物被一個地方認定了原籍,過不久就會有三四個地方來爭,弄到最後可以多達五六個甚至十來個地方找了來,聲稱他們那兒才是真正的‘原籍’。”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雜誌(15)

他的話我能理解。比如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藥的那個方士徐巿(福)吧,許多地方就爭得厲害,都說老徐是他們那裡的人,有的為了讓其成為不爭的事實,還當仁不讓地將自己的地方以徐福命名。但我時下所做與呂擎所說還是有極大的區別。我不是專心於某一歷史人物,而更多的是注目於一個海角——這個海角儘管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也發生過與一塊大陸斷裂的情形,但它畢竟還沒有在大洋裡漫無邊際地漂流。它在根柢上與一個更大的半島、與一個大陸緊緊相連。它沒有飛掉。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事實吧。與此相連的另一個小小的事實是,我本人恰恰就是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我把如上的意思儘可能清晰地對呂擎說了一遍,然後不無得意地問他:

“閣下,你以為如何呢?”

“哦,”呂擎沉思了一下,“這是表象。”

“那它的真相又是什麼?”

“它的真相,即你幹這事的真實動機。”

我盯著他:“求求你了,你說得淺顯一些好不好?”

“好吧。我是說,你害怕自己厭倦,或者說已經厭倦了……”

“哧,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你曾經說我去東部搞一個葡萄園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後來一轉眼說那也是因為我‘無聊’和‘厭倦’了。”

“你就是厭倦了嘛。”

“不,幹了這一切才使我生氣勃勃。”

“我是說你對這座城市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