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絡腮鬍子又說。
我往前掙出一步,有人揪住了我。我剛喊了一聲“鑿子”,又撲過來一個人。我眼睜睜看著對面的鑿子一邊大口吸氣,一邊把四根紅色的辣椒全吞下去了。他的眼睛一直斜向半空,嘴巴合不上,全身抖得更厲害了,一會兒兩手捂住肚子伏在了桌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紀事(44)
“扶他回屋吧。這東西吃了就吐不出來,待一會兒才能發力。不準給他水喝,一滴都不行。”絡腮鬍子揮揮手。
“你們這樣禍害一個孩子,真是連畜牲都不如……”我從震驚中醒過神來,盯住他們。
絡腮鬍子乾笑:“你才見過多少。只要來咱這裡走一趟的,沒有記不住的,不信咱倆打賭!”
我只覺得那半碗鹽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裡。我真的胸口發燙,心窩那兒燙得厲害。肚子絞擰著疼,我像鑿子一樣,兩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了?”那個姑娘問。
絡腮鬍子說:“沒事,他是嚇的。”
4
我睡了一會兒。可是在這黎明前的寶貴時光裡,我一閉上眼睛就是鑿子痛苦的呻吟——剛開始還以為是夢境,後來這聲音越來越大了,是從薄薄的隔壁那邊傳過來的。原來他們故意將鑿子押在了那裡,好讓我聽這聲音。除了喊聲,還有碰倒什麼東西的咔嚓聲、罵聲。一會兒,像拖地似的摩擦聲越來越重——我終於聽出是一個人在地上絞擰滾動,“……給我一口水,一口,我心裡著火了啊!我……”“哼,早幹什麼去了?你不是厲害嗎?”“我心裡著火了啊,我快燒死了啊……”“一時半會兒還不要緊,燒不死,頂多燒成個殘廢!”“燒啊,啊,啊啊……”
我的心要被撕裂。我無法在這聲音裡安寧一分一刻。我狠力捶打牆壁,用腳踢,呼叫。
隔壁的哀號漸漸弱下來。一會兒聲息全無。
我在心裡替鑿子禱告:但願沒事,但願你能熬過這一場……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四周靜極了。一睜眼就是逼人的強光,是幾乎推到了眼前的四面牆壁——一瞬間我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用力地想啊想啊,一直盯著對面那個小小的方洞——從那兒看到了一對盯視的眼睛,這才猛然記起了一切……屏息靜氣地去聽隔壁的聲音,沒有,到處死一樣沉寂。經過一場非人的折磨,隔壁的小夥子該睡過去了,但願這場噩夢就此做完。
門開啟了,一股濃烈的煙味。是絡腮鬍子,嘴裡叼了一支粗粗的雪茄,披了一件長衣服,站在門口斜眼看我。“這一覺睡得可好?”
我沒有理他。
他踱進來,坐在了床邊:“到底是‘二軍師’啊,待遇就是不一樣,別人在那邊叫,疼得打滾兒,你倒安安穩穩睡了一大覺。”
我盯住這個沒心沒肺的傢伙,突然發現幾天來離得很近卻沒有察覺,這人臉上的五官和紋路很像一種野物——像什麼?想了想,記起來了:豺狗!瞧他突出的嘴巴很費力地包裹起一口犬牙,咀嚼肌極其發達。他的兩條胳膊像無力的帶子一樣從肩頸搭下來,使一副長臉兒更長、理成了平頭的腦廓格外碩大。他的顱骨長得疙疙瘩瘩,像聚起的一抔碎石一樣。疊了無數橫紋的腦門下邊,是一對火炭般灼紅的圓眼。這可能是一個習慣於熬夜的野獸。
“昨個我一夜沒睡,不像你‘二軍師’這麼有福。官身不自由嘛。昨個聽見他怎麼嚎了?”
我咬著牙關。手心裡一陣灼燙。
“他的賬自己結了,剩下的是你們一夥了。這筆賬怪麻煩——上邊催得緊,你又不願配合……”
我盯著牆壁:“鑿子……”
“他還年輕,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頂多落個殘廢——別想再掄钁頭了。”
我一直盯著牆壁:“我現在相信了一個說法——有人是最殘忍的畜牲轉生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紀事(45)
絡腮鬍子嘻嘻笑:“你現在才相信?我早就相信了。”
“可它最終還是要被消滅。”
“是嗎?你太客氣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看他一眼。
他仍舊嘻嘻笑:“到底是畜牲消滅人,還是人消滅畜牲,這事兒還得兩說著哩!”
那一刻我的臉上可能一片煞白。我忍住了,再次把目光轉向牆壁。我突然覺得他道出了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真實。
可是我決不想認同這個真實,直到迎向死亡,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