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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部分

有篤篤敲門聲。我醒了,坐在地鋪上。是的,有人敲門。我開了門,啊,進來的人像泥塑一樣,星光下根本看不清臉。我差點喊出來,對方卻示意我不要出聲。在他低頭的一刻我認出來了:眼鏡小白。他渾身已經被泥汙糊起來了。我要把燈點亮,他同樣制止了。我像他一樣極小聲地說話,告訴一天裡怎麼也找不到他,有一回看到了,可只一眨眼又沒了。這一天真是嚇人,真是無法預料,現在一切只好由它去吧。小白無心談這些,只說:“快走吧,我就是回來找你的。我原想你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還留在這個屋裡——想不到真是這樣!你真是怪人!快走吧,立刻就走,一點都不能耽擱……”“為什麼?”“你傻嗎?他們會饒過哪一個?村子現在雖然沒有封鎖,可是已經相當危險了!”“不,我沒有任何過錯——你也一樣,我們幹嗎要害怕?公安系統會管的,只要講起碼的道理,我們就不必躲開。”小白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然後不再說話,只揪緊了我往外拖。

我定定站在原地,拒絕了他。

小白看看腕上的表,有些絕望。他小聲嘆氣。最後他回過身,可是還不想出門。我勸他快些離開吧——我這時擔心他說得有一定道理,更擔心他在整個事件中卷得太深。可是我仍然不能相信他會支援和策劃一場沒有理性的狂躁,會是一場暴力的推波助瀾者。

小白要走了,走前丟下一句:“老寧,你太天真了,你會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代價的!”

他走了。但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又轉回:再次勸我一塊兒離開。我再次拒絕。“那好吧,老寧,記住我的話,幾天後如果沒事,你就到一個地方去找我。”他附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地方。我點頭,約他不久以後去茅屋裡找柺子四哥——他苦笑了一下:“你真是天真啊!我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去那裡了。”說完這句話伸出了手:

“給我吧。”

“什麼給你?”

“《鎖麟囊》。”

我明白了,他原來是索要那盤錄影帶。直到這個時候了,他還記得這個。我甚至認為他再次返回就是為了索要這個。我從背囊裡找出來,還給了他。

下半夜響起一陣陣狗吠聲。有生人進村了。我從窗戶看去,發現街上有交叉的射燈光柱在晃動。我明白,小白預言的什麼可能正在發生。可我沒有一點緊張,因為我知道自己並沒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情。我認為自己始終秉持了理性,在整個事件中做了應該做的事情。我甚至相信小白也同樣如此。即便是老健和老冬子葦子,也在很大程度上是被迫做出了反抗——懲治者如果公平的話,就不該放過那些真正的肇事者,不該忘記追究那個多年來作惡多端的棒子隊,那支欺壓平原百姓的半隱半顯的黑武裝。

直到天亮,沒有任何人來我這兒。我想在見到老健他們之前,自己不該離開。現在我最想知道的是整個事件發展到了什麼地步,村子裡死傷多少、失蹤多少——我知道死人是肯定的;還有的人在衝突剛起時就被棒子隊抓走了。

一輛輛警車停在街上。行人斂跡。過去一直在街上溜達的狗被各家各戶拴在了屋裡。半上午時分,懸在樹梢的高音喇叭響起來:“……各位注意,注意!全體人員不準外出,不準……十八歲以上者於天黑前到村委登記。各位……”這是一箇中年人的聲音,像是外邊來的陌生人。這個聲音響過不久就是一個熟悉的嗓門了,那是獨蛋老荒:“老少爺們聽見了吧?趕在晌午頭來一趟吧,跟上級說道說道,大人不見小人的怪,天大的事也總要過去是吧!年輕人要聽話,讓家裡老****領了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紀事(34)

整個一天我都待在村邊的小屋裡。我在想今後幾天該怎樣過。沒有其他人的聲息,沒有一個人來這裡。午夜難眠,村子裡靜極了,狗也不吠一聲。這個夜晚我才記起,自己容身的這個屋子原來是一個牲口棚,機械化以後牲口沒有了,就閒置起來,於是就成了小村的客房——許久了,只要小白來這片平原,除了住過一兩次我和四哥的茅屋,再就是待在這裡了。我在這個夜晚嗅到了一陣陣馬糞的味道。地鋪闊大舒適,這讓我想起一個人待在野外的帳篷裡。幾天的生活從眼前一一閃過:我來看望小白,然後就是與紅臉老健等人的朝夕相處,與村裡各色人等的交往。我的朋友小白是一個失戀者,而在他的眼裡,我也是一個失戀者。儘管我拒不承認,但直到最後他還是這樣認為,說:“我從一個人的眼神就看得出,看得出這人是不是一個失戀者。”與我不同的是,他從頭講出了自己的故事,而我卻緘口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