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在集團擁來擁去,在相距幾公里的不同區間躥著。有人站上高處大聲說:“這個地方乾乾淨淨,不是腌臢地方,咱饒它一馬吧!”有的說:“這不假,咱砸的是禍害老百姓的物件,這裡咱就饒它一馬!”結果有人聽,有人不聽,還是轟隆隆砸了一會兒。
太陽斜向西天,人群差不多全從集團撤出來了。一個粗大的嗓子喊道:“走啊,下邊剩了個大事還沒幹哩,咱趁天沒黑再砸那個煤礦去!那個禍害人的物件最招人恨!走啊!”“這話不假,這物件理該先砸了它!走啊!”
人群呼啦啦往西北方向擁去,一邊走一邊喊,喊了些什麼已經沒法聽清。後來有人倒在地上,原以為是受了傷,仔細看看才知道是天太熱失水太多,暈厥了。集團離礦區大約有二十華里,人群剛走了一半路程,就聽到了一陣緊似一陣的警車聲。有人停下來側耳傾聽一會兒,回身嚷叫:“不好,大約是保衛部集合了更多的棒子隊!”他的話一停,不少人就傳起話來:“大撥棒子隊下來了,領頭的怎麼說哩?”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紀事(32)
警車聲越來越大,漸漸出現了車隊的影子。老天,這車出動得可真多,大車小車一排排連成一大串,它們橫著堵在通向煤礦的所有路口上。這一次人群不得不慢下來,不少人咕噥說:“天,咱砸紅了眼了,一時半會兒還停不下手——不過這回可不是鬧著玩的啊!”“今天的買賣我看也差不多了,不知領頭的怎麼個決斷?”“怎麼決斷?讓咱砸咱就砸,他們禍害莊稼人也不是一天了,市長怎麼不管?集團和煤礦是市長他親爹?砸!”“就砸!砸了禍害人的物件不犯法!”“一點不錯,再說法不責眾,他能把咱這些村的人怎麼辦?反正是苦命莊稼人,局子裡的飯水也比咱家的強!”“你這話算是說到家了,那就砸吧!”
人群重新往前擁動。前邊的擴音器又響了:“喂,你們聽著,立刻停止暴行!你們受壞人指使,已經犯了大罪,必須懸崖勒馬……”“再要不聽警告,我們就開槍了!”“首惡必辦,脅從不問,頑固到底,死路一條!”人群在這喊聲裡靜了一會兒。有個大嗓門突然說:“這些狗東西全是一個腔調,都會這一套屁詞兒,咱還信它?”“咱要聽兔子叫還敢種豆子?”“就是!就是!往前衝他孃的就是!”
人群嚎著往前衝去,一片器具再次高高舉起。
正這時槍聲響了。槍聲大作,卻沒有人倒地。原來槍是向天空打響的。
人群停下來。這樣停了不知有多久,一個人叫著:“老天爺咱別中了槍子兒,這是讓咱見好就收啊!領頭的怎麼說?”人群亂了起來。亂了一會兒,一句話傳過來:領頭的說了,還是那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咱撤!“這是真的?誰聽見了?該不會吧?”“怎麼不會?你想挨槍子兒你挨,咱可不想!”
又是幾聲槍響。
“媽的,撤吧。今個到這裡算是一回。有了第一回,就不愁第二回。咱早知道保衛部和棒子隊藏了不少槍,就別硬撞槍口了……”“就是就是……”人群亂哄哄議論著,開始往後撤。
太陽墜向了西邊半空。天開始有了一絲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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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村子裡安靜極了。我不記得這個村子曾經這樣安靜過。天空是真正的紫藍色,一天星星閃爍得非常厲害。我站在小院裡望了一會兒天空,心裡念著幾個人。沒有人走動,大街上連狗都不叫一聲。這是極度喧囂之後的沉寂,是一天裡的兩極。這個白天我幾乎沒有看到幾眼小白和老健,現在最牽掛的就是他們了。
因為滿身的泥汙,所以儘管累極了,還是沒有躺到地鋪上。沾在身上的泥汗這會兒乾結了,緊繃在面板上。我舀了一盆涼水,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遍。擦乾身子躺下後,四肢似乎要不停地往下沉,似乎要把我的身體拉成一個薄片。白天的毒日頭還留在腦子裡,在那兒發出吱吱的尖叫聲。我最後記得大地被太陽炙得滾燙,所有人都無法站立無法停歇,只好不停地奔跑和嚎叫。是的,他們被炙得燙得快要發瘋了,痛得在地上躥跳,左衝右突,成為不可理喻的一群生靈。這是一場關於痛疼、關於大地煎烙腳板的慘烈夢境。
不知什麼時候,我睡過去了。睡夢中全是火焰,這火焰來自太陽,火舌伸得長長的,與地上的火連線起來,拉成了一片火網,把所有可憐的人都罩在其中。人們被焚燒得吱哇亂叫,面板一層層脫落,然後就蜷縮著倒在大地上。人的軀體和泥土一個顏色。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紀事(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