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矮几,先點了茶,供上一大盤子溼時鮮果子,再取兩個黃緞坐墊擺好,請皇帝在上方坐下休息。
這時皇弟光義也到了。他領著開封尹的職務;五代以來的傳統,京尹暗示儲位,儀制尊貴,過於宰相,所以趙普也仍是用大禮迎接,把他安置在皇帝側面,西向的客位,自己在下方相陪;趙夫人便在火盆旁邊,親手調製炙肉。
第一盤肉獻上皇帝。他欣然舉筷,挾了一塊送入口中,細細辨味;然後一連吃了兩塊,滿意地說:“不錯,還是像當年一樣的好吃。”
這一聲天語褒讚,頓教半老佳人的趙夫人眉飛色舞,從春鶯手裡取過一盞酒來;盈盈拜倒。“臣妾與官家上壽。”她說:“這一場大雪,定卜來歲豐收。外面百姓快活,官家正好吃酒。”說著雙手捧起酒盞,一飲而盡。
“這話說得好!”皇帝非常高興:“我須滿飲一杯。”
於是趙夫人親自為皇帝斟了酒,等他喝完,復又斟滿。接著再為皇弟光義獻餚行酒;他正與趙普在計議如何疏浚汴河,談得十分起勁,不甚留意酒食。倒是皇帝,一面傾聽他們談話,一面大口吃著炙肉,片刻功夫,盡了三盤。
等他們談話告一段落。皇帝也正是吃飽了的時候;解開通犀玉帶,摩著腹部,徐徐說道:“人生求快活適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
光義與趙普相互看了一眼,心裡都記起皇帝以前也曾說過這句話——
那是趙普的獻議。開國之初,周世宗的舊臣。也是“陳橋兵變”、擁戴有功的勳臣,石守信、王審琦等人,手典禁軍,功高震主;皇帝寬厚大度,並無猜嫌,趙普卻深以為憂,曾一再進言,應該削除他們的兵權。
“他們一定不會叛我的,你為何這等擔心?”皇帝這樣問趙普。
“臣亦不以為他們會叛陛下。”趙普從容答道:“不過臣細察此數人的才具,統馭的能力都有限,恐怕不能制伏部下。萬一有人要作孽,合本事發,恐怕他們也身不由主了。”
這話說得很深,皇帝不能不認真考慮,好久,他嘆口氣說:“唉!從唐朝末年,黃巢之亂到現在。不過七十年的功夫,八姓十二君,彼弒此篡,兵革不息,老百姓苦到極點了;兵權不能歸於國家,就談不到與民休息。可是我實在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息天下之兵,建久長之計?”
趙普肅然答道:“陛下有這話,真是天地人神之福。節鎮權重……”
“啊!”皇帝雙目炯炯地失聲而呼,搖一搖手說:“你不必再說下去!我知道了。”
他是怕趙普說出殺功臣的話來,如果功臣跋扈,為天下計,自不得不出此一舉,但究屬下策;若以釜底抽薪之道,使此輩不能、不敢亦不肯跋扈,那才是消弭隱憂,保全功臣的上策。
皇帝就在這一刻已籌得上策。當日晚朝既罷,他把典重兵的一批武臣:石守信、王審琦、韓重斌、張全擇、羅彥環,王彥升、趙彥徽,還有皇帝的妹夫,尚燕國長公主的駙馬都尉、忠武軍節度使高懷德,一起召至後苑會飲;酒酣之際,命左右侍從,一律遠避,有一番肺腑之言要說。
“我沒有你們,不會有今天。”皇帝首先表明不抹煞大家的擁立之功,但卻又陡然一轉:“不過我常在心裡想,人生求快活適意,何必非做皇帝不可?皇帝實在難做,不如節度使舒服;像我晚上睡都睡不著。”
大家面面相覷,無不困惑;居首的石守信叩問:“請陛下明示何以如此?”
“這還不容易明白嗎?”皇帝指一指自己身下的御座:“哪個不想坐這個位子?”
一聽這話,石守信大驚失色!其實,除了高懷德以外,也無不驚疑;怕皇帝這話有為而發,則清除叛逆,就此片刻間便將興起一場株連極廣的大獄。
於是一起拜伏頓首,仍是石守信代表大家奏答:“陛下為何有這話?如今天命已定,誰還敢有異心?倘真有此孽臣賊子,臣願提三尺劍為陛下翦除。”
皇帝對他們的態度,深感欣慰,便又很誠懇地說道:“我深知你們決無不臣之心。無奈你們部屬之中,難保沒有貪圖非分富貴的人;一旦黃袍加在你們身上,你們就是不想做皇帝,又何可得?”
這是皇帝以他自己得位的由來作譬方,聽的人一個個悚然不安,同時也自心底泛起感激:感激皇帝高瞻遠矚,為他們指出了潛在的危機!“陳橋兵變”是由於皇帝仁厚,將士歸心,兼以皇弟與趙普的縝密策劃,加之後周沖人在位,主少國疑,所以另推明主。天命人事,缺一不能開此一代盛運。如今果真有此包藏禍心的妄人,可以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