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染這詞用得好,即是說春天裡吹過來一陣好風,忽然間一晨開滿,有的是氣象,有的是盛情。讓人總是想著,這一園子一園子的,都是春光。
寶玉家的胭脂一定也非比尋常,也一定是有香味的,清甜花果調,一如少女的體香。但果真是這樣的:
平兒看見胭脂也不是成張的,卻是一個小小的白玉盒子,裡面盛著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樣。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乾淨,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淨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裡,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裡就夠打頰腮了。”
他說的上好的胭脂,應是它的原料紅藍花。此花中含有紅、黃兩色,花開後取下,於石缽中反覆研槌,用水淘去泥土渣滓還有黃汁,剩下純的紅色。這過程即叫做淘澄。一般的胭脂可能到此就為止了,可是大觀園裡的姑娘們用的,會品質好一些,中間會多出幾道工序來,那就是配了花露後再上鍋蒸。
淘澄飛跌,本是調製畫畫顏料的手續。即是將原料研碎,用水洗去泥土,叫“淘”,用乳缽研細,兌膠後澄清,叫“澄”,澄清後淡色上浮,把它吹去,叫“飛”,飛後,留下中色和重色,再把碗盞搖盪,留下重色,叫“跌”。惜春畫園子的時候,寶釵有語:……胭脂十片;大赤飛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廣勻膠四兩,淨礬四兩。礬絹的膠礬在外,別管他們,你只把絹交出去叫他們礬去。這些顏色,咱們淘澄飛跌著,又頑了,又使了,包你一輩子都夠使了。
純手工去做,一道一道的工序,姑娘們坐在樹陰下,公子旁觀,那色到後來純得極細,極豔,公子也忍不住與她們一起動起手來,飛沫沫時不時便濺到了臉上去。這時光,寶玉是極愛的,靜好甜悅,無功利無殺伐,安穩度歲月,有色有香。我每讀到這裡心會極靜,也不是每個男人都要打發到長安覓封侯去。
紅樓夢裡,胭脂二字若隱若現,無不*。姑娘吃的是熱騰騰蒸的御田胭脂米飯,還有一碟子醃的胭脂鵝脯。
而香菱最與眾不同處也即是她眉心那顆米粒大的胭脂痣。
難怪有人說,一部《紅樓夢》,幾滴胭脂紅!
讀《花間集》,也蠻是這種味道。侄女上中學時,愛上《花間集》,如痴如醉,每每因為詩裡的一個典故與物什與我在網上展開持久爭論。還公然在論壇裡發貼,說我這個姑姑讀詞讀得如何狼藉。如今她上大一,不再與我爭執。
我問她:“《花間集》可讀透了?”
她笑應說:“我幾被其脂香膩死矣!”
她又說:“整個《花間集》裡,無非是一句話,‘山枕上,私語口脂香。’……在唐五代裡,我現在還是覺得韋應物最勁,‘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上’。”
還真是小孩子,什麼東西都是愛兩頭的,不懂得中道為常。但我一定不能說她,說她會即刻起了逆反之心。
我打趣她說:“其實你這句也沒跑出去多遠,還在那個溫軟的脂粉圈子裡兜轉。人已快到西域去了,還不忘帶著盒胭脂……”
“嚇,這下可奇了,難不成這首詞中的與韋應物是騎馬給西域美女送胭脂?”她不屑。
“那倒不至於,可是《中華古今注》裡面明明說,胭脂即燕支,‘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粉。’這下可不是又撞回來了。”
卷二:笙歌(11)
這次可把她說笑了,說姑姑幽默。
我一直相信胭脂是由張騫出使西域之時帶回來的。因為古詩文即是佐證。漢之前的女人是香草的,自然的,有著田野的風。是純的,不染的。但到了漢代便綺麗起來,胭脂水粉,珠光寶氣。女人似乎從田園歸來,入華屋,從此變得驕奢溫軟。此後的女人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即是說女人更女人,男人更男人。
想來那武帝時期張騫那一趟出訪,對於整個歐亞真是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他帶出去,也帶回來,互通有無。每每讀到溫韋之詞,便思念起漢時的浩浩然,我竟不覺得那詞是如何的綺豔頹靡,直直地想起那胭脂原是叫做燕支,如此便有著許多的遐想,無端地讓人生起馬簫聲咽的蒼茫,想起李白的句子: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
其實將這胭脂用的最出彩的還得屬唐人,岑參的詩有“朱唇一點桃花殷”,那時的胭脂主要是畫唇,叫做口脂,僖宗時候,口脂的種類有石榴嬌、大紅春、小紅春、嫩吳香、半邊嬌、萬金紅、聖檀心、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