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純潔的精神世界來說是一種褻瀆。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只要有太陽,黃土高原上就是這種乾巴巴的燥熱。我們一群人在村子的正當中截住了正要走回家去做飯的三娃。這個聰明的女人幾乎是馬上就感覺到來頭不對。她的臉一下子拉長了,嘴唇顫動,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變得乾燥無光。
皮帶在空中飛舞,“啪”地一聲,我們之中的一人急不可待地動了手。全村靜悄悄,家家窯門緊閉。好像人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更奇怪的是連三娃自己也一聲不響。寂靜和燥熱使人愈發激動不安,皮帶抽在肉體上“啪”“啪”的聲音沉悶得不可思議。我們站成一個圓圈,皮帶在我們手上傳遞,人人都動了手。
輪到我,我一點沒有遲疑地完成了我的動作。我只記得,我希望揚起手來的時候三娃會躲避一下,她果然閃開,我就很滿意。不知輪到誰的時候,三娃沒有來得及閃開,皮帶扣子在三姓的額頭上開了一個口子。口子不大,但鮮血馬上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這女人仍然咬緊牙關,不哭也不叫喊。當她覺得血流下來了,就伸出手抹了一把,先把手上的血吃到嘴裡,然後從地下抓了一把土按在傷口上。三娃流了血,使我們大家都驚駭起來,不約而同住了手,好像我們原本認為皮帶不會把人打出血似的。記得有人說了一個“走”字,我們便慌慌張張作鳥獸散,誰也沒有回頭望一眼的勇氣。
下午,三娃的公公站在自家的澗畔上破口大罵,仔細聽去,罵的竟然不是我們這些打人的兇手。
“黑心腸的些們,挑唆學生家打餓(我)窯裡的娃哩,黑心腸地麼……餓(我)娃惜惶哩!餓(我)娃可憐哩麼……”
那聲音蒼老、宏亮又帶點結結巴巴。後來知道,三娃的公公當過生產隊長,在“四清”運動中因成分高①就不當了。但他為人厚道老成,在村裡很有人緣。不當隊長多年了,還人見人稱“老隊長”當過幹部的,就不免得罪過人老隊長罵聲出了口,我們才心虛地想到是不是真的有人挑唆?因為我們並不知道三娃是否真的“偷了漢”,而且確實是別人將這些話傳到我們耳朵裡的。老天爺,我們竟然沒有任何證據,也從沒有想到過應當獲得任何證據就動手打人!
我們正在暗自心驚,就有一些老婆兒老漢兒走到我們窯裡勸:“娃娃們,下回不敢了啊!一個村裡生著(住著的意思),打壞了人了不得哩。”我們中間有不知深淺的說:“這算什麼?要在我們北京……”“好餓(我)個你哩,這不是不在北京你的窯裡哩麼?”勸的人話裡仍然一團和氣,但臉上有些硬硬的。我們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
那一邊的老隊長也被村人勸回去了。但在那個下午,我想我們每一個人都感覺到惶恐和不安。老隊長對此事發生有複雜背景的判斷,三娃這女人在捱打時表現出的鎮靜,以及“這不是不在北京你的窯裡哩麼?”的外柔內剛,都讓我們心驚,都在我們的常識和判斷能力之外。我們為捍衛道德純潔所作的努力不知怎麼一來顯得那麼軟弱和醜陋。我們覺得自己不僅沒有大展威風,反而像在厚重的黃土坡上跌了一個大跟頭,跌得鼻青臉腫,又悄無聲息。顯然那些在北京人們公認的道德標準和“一抓就靈”的手段②用在這裡,就像曠野裡的聲音會被大山吃掉一樣,也被什麼東西吃掉了,而且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更使我心驚的是,第二天早晨出工的隊伍裡,三娃的身影比從前更加惹眼。她不僅仍然唇紅齒白,風擺荷葉,那額頭上貼著的一塊小小的白紗布更使她俏皮撩人。村裡那些後生漢子們像往常一樣和她說笑打鬧,走成一個疙瘩。歇歇兒的時候,三娃又成了一場放肆玩笑的領頭人。這種玩笑的主要內容是:青年男女先因為一個曖昧的訊息或者一句輕薄的笑話大驚小怪地滾作一團,最後以全體年輕婆姨把一個或幾個漢子按倒在地而告結束。有時候婆姨們忘形到扒那漢子的褲子,而且一定要扒鬆了褲帶,使那男性本質部分半隱半現為止。就算那漢子的新婚婆姨在場,也無法阻止這種玩笑,因為這實際上是一場公共娛樂活動。新媳婦能做到的只是和我們這些女子們用背衝著那群瘋狂男女,口裡喃喃地罵上一兩句。那一天,和這些興高采烈的人比較,北京知青都顯得灰溜溜的,來自北京的純潔精神世界無疑受到黃土高原上活潑男女們的巨大挑戰。
往後又聽說,老隊長年輕的時候他婆姨就得了重病,有人說是麻瘋,又有人說是梅毒,總之不能生育,所以老隊長的兒是抱來的。沒想到這孩子長大成人後雖不聾不啞,不缺胳膊少腿,卻是身心孱弱的一個人物。老隊長為傳香火,一把屎一把尿帶大了這個兒